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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院里有一间小厢房,乃是钱普成为大管家之前的居住。
此时屋里没有点灯,却有皎白的月色,照遍了小院。
数名家仆捧着新人用的喜服簇拥在房门前,看大管家钱普则手足并用的抱住厢房门框,纷纷掩嘴忍笑。
钱普在宁家祖宅逃了一圈依旧无路可逃,躲在此处不过半刻就被抓到,只得声嘶力竭地大吼:
“我不去!我死都不去拜堂!”
宁远冷眼睇着壁虎一样的钱普,果断松开了钳制住他后脖领的手,以防失手把他身上最后件刚披上的喜服给拽坏。
“你倒挺有出息,”宁远给他气笑了,“跟谁学了这身出尔反尔的好本事?”
“我、我……”
钱普结结巴巴地辩解被宁远打断。
“他们不过看了你几眼,你至于吓成这样吗?”
诏天帝驾崩的次年,宁远的父亲就打算把帅印塞给她,奈何她当时才三岁,正颤着小短腿在桩上扎马步,只能两眼茫然地瞅着自己悲愤得随时可能抹脖子的父亲,听他哭诉“弘治天帝崩逝,天下再无宁日,我要归隐以全忠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宁远早慧,又是嫡长,自是知道家规如何,默然听完父亲的“有理取闹”,便用稚嫩的童音义正言辞道:“我,三岁,太弱,不接。”
父亲听她拒绝,登时仿佛没了忠义之名,便要以头抢地。吓得宁远直接从木桩上掉了下来,差点折了腿。
她满脸灰的爬起来,简直想不通父亲究竟从哪个老学究那里染了一身酸腐气,动不动就要以死全忠义。
幸好母亲及时出现,提着长棍把父亲狠狠打了一顿。
母亲的棍法是真的厉害,父亲自然只能暂时作罢——宁堪的棍法,亦或说是鞭法,便是师从母亲。
帝座悬空时,依制元帅不得解甲,如非婚丧嫁娶等大礼,皆不得休沐回府,直到下一任天帝得天启继位。
周承伪诏后,宁远的父亲便常年住在元帅府,母亲为玄机营大将自是住在玄机营,虽然营帐都在大开天,但是快马两地来回也要一个昼夜,战雉……那也太因私忘公,这对夫妻可丢不起这个脸。
所以,这夫妻两人常年未必能见上几面,加上宁家这一辈六个孩子彼此只相差了一岁,等于说养大了一个,下一个就会接着淘,六个小孩凑在一起,破坏力相当惊人,能把两位武力拔群的大人折腾得一点大将风范都不剩。
夫妻二人合计一番,干脆将他们分开抚养。长子、长女及三子跟父亲去元帅府,次子、四子和幺子则是跟随母亲在玄机营。
宁远十岁就被拔苗助长的父亲带去了初阵,及笄之仪也被提早到十六岁。等她笄礼行完,父亲就飞快的挂了印,连夜收拾细软悄无声息的——跑了,还美其名:挂印归隐。
母亲远在玄机营,次日才收到消息,发现那老小子已经落跑了,当即也挂了玄机营大将军印,提着棍子和简单的行囊后脚跟了去。
母亲开始口口声声要去把“前”大元帅抓回来管束教训,结果是一去不回头,“顺其自然”的归了隐。
所以说,这就是“夫妻相”。
开始宁远与母亲还有书信往来,天真的以为母亲真的能劝父亲回来,哪知道母亲后来竟然嫌回信麻烦,夫妻二人遁得连雉鹰都找不到踪影,宁远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两夫妻人分明就是伙同起来把烂摊子甩给了她。
宁远被父母气得差点怄血三升,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事能气到她。
让她更头疼的是,二老归隐时没把五个擅长拖后腿的糟心弟弟给一并带走。
小子没过二十,只会是个唯我独尊的愣头青。姑娘家脑子长得比小子快,十三、四便已知道轻重缓急。
宁远刚开始管束自家弟弟们的时候,还尝试跟愣头小子们讲道理,后来发现一概如同对牛弹琴,而牛是能犁地能拉车能宰来吃肉的好家畜,她这五个弟弟肉不能吃、地犁不动、车……找人给他们拉车还差不多。
主少国疑,帅少兵将又何曾不疑?当时宁远面对撒手不管的父母和拖后腿的弟弟们以及三百万天帝兵的疑虑,还能怎么办?自然只能捏紧拳头硬抗了。
宁远每天都辗转在大小沙场,不只要战无不胜,还要与旁系的亲戚斗智斗勇,同时还要管教那五个身手烂脑子蠢、在她看来简直一无是处的弟弟们,以至于她后来说话都觉得累,养成了只靠拳头说话的习惯——谁不服就揍谁。
武学之道寻常门派必须有天赋又有名师指点,宁家的武学却洗练粗暴,只要多打、多杀、多上战场,数年便可大成。
久而久之,在沙场打滚最多的,宁远自然成了这一辈里当之无愧的第一。
到了她二十岁时,开天宁家的宁远大元帅的名头已经如雷贯耳。
当然,宇家那些老老少少们以及各路意图起兵的王侯,谁都不愿意承认宁远的名头就是他们打了败仗之后才变得越来越响,毕竟人都要脸,尤其是上了年纪“前辈们”和觉得自己输给一介小姑娘简直万分丢脸的“大丈夫”们。
钱普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给宁圴瞪得差点吓哭,只能继续抱着门框吼:
“我死都不去拜堂!”
宁远冷眼睇着将近一刻还誓死与门框共存亡的钱普,眼见周遭小厮丫鬟都是一片快憋不住笑的漏气声,简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逼良为娼的大魔头了。
“笑什么?!”
宁远一声吼,周遭纷纷噤声成了哑巴,就剩钱普还在抱着门框干嚎。
如钱普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就算来十个,也能被宁远轻而易举的从门框上剥下来,甚至一掌就能将他劈晕过去,到时候他自然就不会再挂在门框上了。
只是钱普那脆弱的小身板儿,怕经不起她一手刀,若是力道没控制好,把他的骨头给打折了,而拜堂的吉时又已经快到了,没了新郎、新郎断腿断手或者抬了个昏死的新郎进去……好像都无法自圆其说,宁远只得继续跟钱普浪费口舌。
“当时让你帮忙,你不答应得挺痛快吗?还口口声声要肝脑涂地。”宁远耐心即将告馨,“为何临到阵前才想起来退缩?”
“这又不是打仗!”钱普怒回。
“这就是!”
宁远吼了一嗓子又及时止住,免得隔墙有耳,压低了声音,磨着牙质问。
“别告诉我你连演戏都不会?那你这么多年在宅子里管事靠什么?难道就靠双手算账的功夫吗?你莫非不御下吗?你好歹也是我这祖宅的大管家,别那么孬,好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懂吗?少给我装怂……”
正所谓事急从权,流民暴增也好,流民变成杀人越货的强盗也罢,甚至是元帅营中的哗变,全都那么巧的凑在一起,让宁远不得不疑。
宁远下令让几位弟弟回开天议事,谁知他们竟然以军务繁忙拒之,这就让她更加警惕了。
四处起火之时,若只派人去灭火,必然会捉襟见肘,需要的是釜底抽薪、断绝火源,如此才可一劳永逸。
只是她开天储兵三百万,粮仓储备的情况跟被流民所累的龙泉相比,也好不了多少,根本没有时间让她派人去慢慢查。
既然如此,她干脆转而把所有的“起火点”引出来。
宁远藉由那五千流民涌来大开天的当口,将其传为五万之众,再抓住一场小哗变大肆宣扬,把开天粮仓已经不堪重负的消息传得以假乱真,趁机表现出“病急乱投医”的架势准备了这桩婚事,为的就是釜底抽薪,让想趁机生乱的人都聚集到启天城——一桩婚事就能有这么多益处,她何乐而不为?
唯一的麻烦是,不能凭空变出个愿意入赘……演戏的“夫婿”。
宁远的桃花之烂跟宁堪的不思进取简直不相伯仲。寻常世家见天宁家的名头大多诚惶诚恐,武林高手还不够宁远出个十招,说是随便拉个人来演戏,却不能要个又丑又弱又没本事的家伙,否则别说她自己,就连她那几个蠢弟弟都不会相信。更何况,要是随便找个人嘴巴不牢靠的人来,被他不小心说漏嘴了,到时候一切布置就都打了水漂,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宁远挑来捡去,选中了钱普。毕竟这人虽然不习武,至少模样长得还过得去,两人又是同岁,自小一起长大,虽然有主仆的名义,却有青梅竹马之实。而且这天下间能跟开天宁家同贵的门第只有中书令,能比宁家贵的只有天帝,所以门第在开天宁家来说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于是,宁远便找人给钱普拾掇拾掇,就能拉出去骗……咳,拜堂了。
可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万事俱备的此时此刻,钱普居然被几个弟弟一瞪就怂了,人都走到宴厅门口,却一个没看住就跑了。
宁远好不容易逮住人,他还扒在门框上,抵死也不愿意去拜堂……
“当初您说演戏,我以为就是帮您蒙混一下族里那些催婚的长辈。”钱普十分委屈。
他少不更事时没少帮宁远做类似之事,大多是打发那些想攀宁家高门的纨绔以及被宁远打了一顿还恬不知耻的继续纠缠的武夫,宁远又不能真把人打死,否则被那些人的家人找上门来闹事,就更麻烦了。
从宁远发现把人打个半死并不能绝了他们死皮赖脸的心思开始,钱普就成了她最好用的幌子。反正他模样长得够俊,只要一套好衣服再仔细拾掇一番,装几个时辰郎情妾意共同游山玩水,特别有说服力——这也是宁远挑他来演这出婚配大戏的原因,至少他们俩之间还有点“旧情”嘛。
宁远手握重兵,需要她操心的事数之不尽,自然不会看重婚姻这种小事。钱普却没有这么大的子胆,他不过是这座宅子的小小管家,尤其那些“小舅子”皆做到了六营执牛耳的大将,就算不带兵器、不动手、不说话,光是那慑人的眼神就能吓死胆小的他。
钱普不过跟宁圴摆出的凶煞脸对了一眼,差点场就吓尿了。
“反正我不去!”钱普坚决道,“打死我也不……”
“——砰!”
钱普的坚决被一声重击打断。
宁远劝得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本来就没多少耐心的她直接一脚揣上了门框。
精心为缮的宁家厢房门框,被她踹得“簌簌”往下掉坯灰。
钱普生怕她下一脚歪到自己身上,吓得当即很有出息的把自己那两条壁虎胳膊给松了,坐在地上抖成了筛糠。
“给你两条路选。”
宁远大元帅清秀婉约的面孔映着月色下的红色喜服,犹如凶煞恶鬼。
“死,还是演?”
都是死路一条,钱普根本就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