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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倒还罢了,可山东历经多次变乱,赤贫之民何其多也,小小一个天津卫,又怎么可能尽数容纳得下?”
打破沉默的是户部右侍郎王琼,王家氏族系出周灵王太子晋,汉、晋、隋、唐历有显者,乃是晋中的名门望族。他二十二岁就已经登科成了进士,在弘治年间任工部主事,治理漕运的过程中,多次经过天津,对当地的情况也颇有了解,因此才有此一问。
山东历来就是民风彪悍的地方,在唐宋之时就以出绿林好汉而著称。明朝初年,这里又曾经作为过靖难之役的主战场,地方上受到的破坏非常之大,即便到了相隔百年的正德年间,依然没有完全恢复元气。
若非如此,前世的历史上,刘六刘七的叛乱也不会掀起那么大的风浪,不到吃不上饭的境地,华夏的农民从来都是温顺如绵羊的,会叹息治下多刁民的华夏官僚,才是最无能的一群人。
“廷和也心存疑虑,所以已经让慎儿前往天津查探了……”杨廷和一直身在中枢,即便出京的时候,任职的地方也是南京,因此对地方上的了解不是很足,可再怎么想,单凭一个天津,也不可能容得下两省的移民啊。
凭借海贸之利,谢宏也许能拿得出足够的银钱来,可杨廷和却不相信,对方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就只是为了做慈善来收拢民心。他深知这个对手的风格,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的。
“用修亲自去了?介夫未免太过慎重了吧?”王鏊微微一愣。
天津虽然不像旅顺那么生人勿近,可终归也是谢宏的地盘,有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这些中枢大员却没有提前收到风声,可见天津的官员们都已经慑于谢宏的银威,或者变节,或者置身事外了。
这样的情形下,杨廷和却派出了自家公子,而且还敢在了这个时候,实是一反常态,让人有些琢磨不透他的用意了。
“虽然朝中有些混乱,可春闱还是照常进行的,用修莫要耽误了时辰才好。”李东阳也附和了一句。
科举如常举行,是好事,也是坏事。
李东阳一直很担心,有了书院之后,皇帝会取消科举,进而全面推行书院那一套,不过,至少现在看来,皇帝还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他也看出来了,这不是正德尊重祖制,或者看重科举,而是借东风的计谋。
书院从成立到现在,一共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算有皇家的名义,也不可能让天下人尽知,毕竟这个时代的通讯手段还比较原始。如果再考虑到地方官员和士绅们或明或暗的阻挠,书院的号召力就更低了。
而从隋唐时期到现在,科举已经有了近千年的历史,天下人都认这个,只要朝廷没有明令推迟,那么有举人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每隔四年就会向京城聚集过来。
结果这个状况被书院利用了,在京城九门都贴有告示,对书院各种宣传;而在各家客栈的柜台上,也拜访着书院的入学简介;再加上酒肆、茶馆这些人气比较高的地方中的各种宣讲,书院的宣传如水银泄地般无孔不入。
除非是事先得到告诫,并且不用住客栈,衣食都可以在亲故处解决的世家子弟,否则,进京赶考的读书人都是要经历一番洗脑的。
谎言说了一万次,也就成了真的了,何况书院的好处也是实实在在的,不用编造就已经够让人惊异的了。所以,半年多以来,已经有相当比例的士子变节,放弃了科举之路,而投向了书院的怀抱。
这些人当中,有的是象李冰河一样,发现了自然科学的乐趣;有的是如唐伯虎一样,对世家之弊有了切身的体会;更多的则是单纯为了曰后的前途,与其去闯科举那条独木桥,然后在宦海沉浮几十年,在刀光剑影之中居安思危,莫不如尝试一下书院形容的新官僚制度。
新官僚的权力不如旧官僚的大,特权也不如旧官僚那么多,可胜在一个安稳,只要兢兢业业的工作,就不会有通常情况下官场上的各种倾轧。虽然不能拿各种外快,可却会有丰厚的薪酬,足以养活一家老小之外,还有些结余。
出身寒门的士子中,颇有些身怀正气的,看到了官场的弊端,在出仕前,往往会许下宏愿,革除弊政。当然,在通常情况下,在踏入官场之后,他们的正气会被带歪,棱角会被磨平,若不然的话,也不可能立身高位,早在入宦之初就已经沉沙折戟了。
于是,书院的宣传资料中,尤其针对这一点加强了渲染,不少年举子都因此而被吸引过去了。
这种情况李东阳看在眼里,却是无能为力,想改变这种情况,就只能取消科举。但是,先不说此议能不能得到皇帝的批准,科举是天下士子的期盼所在,谁要是敢上奏取消科举,势必会遭致天下人的怨怼,肯定是个里外不是人的局面,所以,谁也不敢提这事儿。
而且士人们本来也不是一个正规的团体,只不过在大方向上有着相同的利益罢了,若是真的取消了科举,士人们马上就会成为一滩散沙,朝堂上没有新血补充,朝野之外的士子也会另寻出路。
所以,虽然将科举的利弊都看在了眼中,可李东阳也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会儿听说杨慎出京,他也有些担忧,生怕自己门下的这个天才少年也被书院拐走了,或者出意外耽误了春闱。
“本来小弟也没打算让他去,只是他听闻之后,自己请命……”杨廷和苦笑一声,他如何不知道李东阳的担忧,可是,儿子大了,有了主见总也不是坏事,“唉,算了,让他历练历练也好,犯不上为了个黄口孺子,耽误各位大人的时辰,咱们还是继续商议正事吧。”
“收服了英国公等勋贵,皇上也是如虎添翼,为今……纵是商议又能如何?”李东阳无奈啊,士大夫们压制勋贵压了几十年,该结下的仇都已经结完了,想化解又谈何容易?
在正德整顿京营的过程中,倒是有些人利益受损,所以私下里也对外朝表示了善意;等到谢宏开始清查蓟镇的军屯时,士人们更是暗暗高兴,若不是怕太过明显,露出痕迹,他们恨不得把自家的田地都送给勋贵们,就等着谢宏硬来,然后勋贵们反弹呢。
可谁想到会是如今这样?只是一场足球赛,以英国公为首的那些人就莫名其妙的倒过去了,连那个霹雳火爆的定国公徐光祚都不知吃了什么药,一副心悦诚服的表情,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将之归结为粗鄙之人的臭味相投了。
光是商议确实没啥用,在正德全方位的攻势面前,阴谋既没效果,也使不出来。正德可不是单单拥有兵权的强势皇帝,有谢宏的提纲挈领,他施政的方针和目标都是相当明确的,用在开国那二位身上的阴谋,在如今正德朝完全就行不通。
“王阁老,江南那边有几分把握?”杨廷和突然向王鏊发问。
“呃……”王鏊却没答话,而是下意识的看了王琼一眼,在场的都是士党中坚不假,可这王琼和周经却是后加进来的,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两人跟他的关系也很一般,因为他们是晋党中人。
周经倒还罢了,给王鏊引见朝鲜使臣的就是他,虽然他应该不了解细节内容,可大体上也应该猜得出。但王琼就不一样了,江南王家和晋中王家的关系相当不好,这么机密的大事又怎能轻易说与他听?
杨廷和面色一肃,沉声说道:“王阁老,现在是非常时期,贼焰如此猖獗,若我等彼此自己尚不能捐弃前嫌,又怎么可能完成匡扶社稷的大业?何况,以廷和之见,但是江南一处发力,未必就能尽收全功,若想一劳永逸,还须的山西同道共效大事才成。”
“山西同道?莫非……”王鏊悚然而惊,在座的众人也都是脸色大变。
冬天白曰短,此时天色已然黑沉沉的了。
远远的,从紫禁城方向传来了阵阵欢歌笑语,时而还夹杂着琴瑟只剩,显然,正德张罗的联欢晚会已经开始了。
可李府的花厅中却是气氛肃然,杨廷和的语气冰寒,表情更是阴沉,单是看着,就已经让人不寒而栗了,再结合他话里的内容,一个恐怖的念头浮现在了众人心头,哪怕是他们之中最沉稳的人,这时也有坐立难安的感觉。
“介夫,你在说什么?”李东阳疾声断喝道:“那可是天大灾劫!想想正统十四年那会儿,大明的江山社稷差点就倾覆了,安能如此,岂能如此?”
“西涯兄,若不如此,难道就看着大明的江山沉沦下去吗?”杨廷和的态度非常坚决,情绪异常激动,他语态激昂的说道:
“就任凭那昏君宠信弄臣,在朝堂上倒行逆施吗?如今昏君大势已成,就算辽东倾覆,也伤不到他的根本。何况,那歼佞素来狡诈,即便江南同道奋力一击,也未必就能让其授首,他只需逃往辽阳,也就逃出生天了,所以,要匡扶社稷,只能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双管齐下,让他们顾此失彼!”
“砰!砰!砰!”杨廷和的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连声爆响,随后,阴暗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看方向,应该紫禁城开始放烟火了。
烟火规模很大,火光不但映红了夜幕,也照亮了李府的花厅,晃得众人的脸上都是忽明忽暗的。
良久,一个有些低沉,却很有力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说话的人就坐在李东阳的下首,正是大学士王鏊。
“介夫此议有理,老夫附议!”
“不能再投鼠忌器了,下官亦附议!”许进紧随其后。
“匡扶社稷,正是我等士大夫的本分,下官愿效奔走之力。”王琼也站起了身。
“正是如此,我等皆愿共襄盛举!”众人接二连三的站了起来,最后,只剩下李东阳还坐在原处。
“既如此,老夫……”只是短短的一刹那,可看李东阳的神情,却象是过了数年之久,他的面色更显苍老,声音也是苦涩暗哑。
“年后的朝会上,老夫会举荐介夫入阁,今天就到这里罢。”
在京城的明暗交替中,正德三年,也就是史载的离乱之年,就此拉开了序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