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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被安排去了一堂,而谢修达则在外书房里训斥谢道中,怪他将儿子在府里留了这么久,没有考上功名,也没弄进衙门里混个吏职。
其实谢怀安是有秀才功名的,他作八股文都很好,十七岁时便考下了秀才的名号,只是当科落榜,在等第二科的时候,朝廷却又将八股岁科取消了。
谢怀安笑着提醒谢修达:“六爷爷老糊涂了,我现在见了县太爷可是不用跪下磕头的。”
谢修达用力拿拐杖顿着地面:“那你不好好念书,搞什么纱厂!”
“书念不成了嘛,”谢怀安一摊手:“扬州陈家的大公子日本留学归来,堂堂正正的军校学生,回来不还是在行商?六爷爷,外头已经变天啦。”
谢修达扬起拐杖朝他肩上戳:“嬉皮笑脸的成什么样子!你给我跪下,我看你是入了邪门歪道了,我今日非得替你爹打醒你这个孽子。”
谢怀安抓住他的拐杖脚,将它摁在地上,在谢修达脚边跪下,还挂着满脸笑意,温和又有耐心,仿佛面前正暴跳如雷的老头不过是个闹脾气的孩子,而他正说着好听话哄他:“六爷爷身体好,这拐杖沉的,我都不一定能扬起来。”
谢道中在一旁道貌岸然地插口:“怀安,对你六爷爷放尊重些。”
谢怀安应了一声,用手轻轻在谢修达膝盖上拍着安抚他:“六爷爷,瞧你着急的样子,我说话你都没有听,尽说我的不是了。”
谢修达怒道:“你还嬉皮笑脸!你别以为有那个没成的陈暨撑腰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和陈家老大结亲这事,你父亲他办错了!本家大小姐怎么能嫁给一个洋人商铺的伙计?他爹死了,咱们家帮衬就是了,哪怕将他孤儿寡母养起来,又能费几个钱?犯得着将嫡出大小姐嫁过去吗!谢道中,你结这门亲,你说你是不是办错了!”
谢道中解释道:“下定的时候,复平兄还在世呢,当时也不知道陈暨去行商了。”
大定和小定都下了,这时间再谈退婚已是不可能,谢修达也明白这一点,他重重哼了一声,道:“一步错,步步错,你看看那陈暨将你儿子带成什么样了,谢家将来要出个做买卖的族长,哈!真是滑稽!真是可笑!”
谢怀安哭笑不得,他不理解谢修达为何对行商抱有如此大的偏见,他完全听不进旁人解释的所有事情,固执地按照自己的逻辑批判他们,断言谢家在谢怀安手里“迟早要完”。
外书房里陷入了一个僵局,谢怀安不知该怎么说服谢修达,而谢道中在旁边则一言不发,不管是谢修达骂他还是骂谢怀安,他都像没听见似的,而谢修达则老而弥坚,一口气骂了他们小半个时辰,非要谢怀安给个承诺,立刻将纱厂关了,专心去混功名。
门外有个丫头求见,是秦夫人派来的,说二府的修诫老太爷和七府的修庆老太爷要告辞了,请谢道中和谢怀安去送一送二位。
修字辈的长辈除了谢修达外,就只剩下这两位了,二府的谢修诫和他的名字一点都对不上,他爹死得早,娘又是个顶大的慈母,从不舍得多说他一句,果然将谢修诫养成了一个败儿。他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样样都不落下,曾经干出过一口气娶五个姨太太的壮举,三个出身窑子,一个是长江上的船娘,还有一个是街头卖唱的丫头,他打那边过的时候听她唱了句“多情郎君下马来”,就真的下了马,将那丫头领回家了。
谢修达向来看谢修诫不起,听见他要走,冷冷地哼了一声:“这老东西就不该来祭祖,免得他爹想起他干的那些事情,再从棺材里气活过来。”
谢道中站起身,向他微微躬了躬背:“那六叔,我先去送送三叔?”
谢修达厌恶地转过头,向他挥手:“去吧去吧,赶紧打发走他,你自己去就行了,叫怀安留下,我还没说完他呢。”
谢怀安只觉得一阵五雷轰顶,结结巴巴道:“就算您不让我见三爷爷,也得让我去给十二爷爷请个安啊。”
谢修庆与谢修达关系倒还不错,谢修庆早就不怎么管府里的事情了,不仅不管本家的,连他自己的七府都不怎么管,每天只管泡在书房里,一心一意地研究他的书法,谢家的家谱门联全是谢修庆亲笔书成。他要走,谢怀安理应去送送。
于是谢修达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拄着拐杖道:“罢了,一道去,让我和修庆说两句话。”
谢怀安如蒙大赦,赶紧扶着谢修达出门了。
两位老太爷正在一堂里等着他们,谢修诫和谢修达向来是不说话的,他一进门,谢修诫就扬起手来招呼谢怀安:“小子,过来,三爷提前给你发个压岁钱。”
谢怀安对谢修达笑了笑,一溜小跑过去,对谢修诫打了个千:“三爷新春吉祥,长命百岁。”
谢修诫哈哈大笑,捏着谢怀安的手道:“好小子,你小时候三爷就瞧着你有出息,果然没叫我失望。”
他说着,招呼丫头去拿文房四宝:“三爷给你送份大礼,你好好看,别听老六那老不死的胡说八道。”
丫头将文房送来,摆在谢修诫身边的茶几上,谢修诫拿起笔来,一边写一边大声念:“谢修诫购康利谢纱厂股份五支,共计十万两白银,光绪三十四年正月十五日之前付清股银,光绪三十三年腊月二十九立。”
满堂人都吃了一惊,谢修达更是对他怒目而视,但谢修诫却像是没看到,笑着将纸业上的墨吹干,交给谢怀安:“咱不欠那康利洋行的钱,别教陈暨卖这人情给我们,没得压了咱们大小姐在婆家的威风。这是五支股是我自个儿买的,不用算在二府头上,回头道循买时,再算成二府的股。”
他又指了指人群中的二府掌门人谢道循:“儿子,听清了吧,日后这五股的分红是你老汉的,别惦记。”
谢怀安手里捏着那张条子,心里百感交集,连眼眶都发酸,他深深吸了口气,发现整个人都在不易察觉的发抖,看向谢修诫的目光更是充满感激:“三爷,我……”
“别搞那假模假式的感激不尽,好好干才是真的感激不尽呢,”谢修诫又捏了捏他的手,靠近他,压低了声音:“要真感谢你三爷,回头去上海的时候就把你三爷带上,听说上海有那洋女人卖唱的场子,嘿,我还真没见过。”
谢怀安又深吸了口气,连着点头:“回头把那洋女人给您请家里去。”
谢修诫哈哈大笑,在谢怀安脑门上敲了一下,怡怡然向外走去,走到谢修达身边的时候还故意停下了,看着他气的通红的脸,脸上笑容越发开心:“老六,别老板着脸,生气折寿!”
谢修诫开了这个头,二府在正月初二便送来了二十万两银票,五股归谢修诫,五股归二府,三府一直没有动静,但七府却紧随其后买了两股。这两家开了风头,观望的旁支便陆陆续续来认购了,每家也就是一股两股的量,两三万银子对这个百年世家来说不能算是多大的开销,当然,也不会有多大的盈利,正好拿来试水。
等到正月十五的时候,谢怀安从旁系各府拿到了二十八万的股银,只有两家没掏钱,一是三府,一是四府。
三府不掏钱是正常,明太太只想从本家拿好处,叫她贴钱那是一万个不情愿,她那不长脑子的儿子谢怀骋老觉得谢怀安在祭祖的时候当众侮辱他,不仅不愿掏钱,还暗暗下决心自己开一家纱厂去抢生意,最好将康利谢挤得一批洋布都卖不出去,最后关门大吉。
而谢修达是真的被气着了,不仅一个子儿都没掏,就连亲戚也在不与本家走了。谢怀安拿这个固执的老头没办法,只好拜托本家的三个姑娘时常去四府走动,但姑娘们都对谢修达惧的紧,尤其是婉澜,毕竟谢修达对她未来的夫婿怀有很大意见。
“张季直当年开厂,才集了二十五万两的官股,”谢怀安沾沾自喜:“咱家要是能再出个二十万两股银,那就赶上他新旧官机的折价了!”
“还没学会跑,就想着飞了,”婉澜道:“赶紧将他们的股生出钱来才是正经。”
“是是,我这几天都在琢磨这笔钱怎么用,”谢怀安道:“我想给怀昌写信,请他帮忙打听打听大不列颠的纺织工厂都是用的什么机器,如果和咱们一样,那就想办法请两个洋人熟工来,给咱们开个学堂,尽早让那些机器都运作起来。”
婉澜惊讶道:“如果不一样,你难不成还想换最新的机器?”
谢怀安挠了挠头:“是有这个想法,也不用换多,有个十来台就行了,正好也比较比较哪个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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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股秀才:明清时秀才做八股文,后庚子年(1901)科举考试被废除,由八股文改考策论,所以有八股秀才和策论秀才的区别,1905年彻底废除科举考试,之后的“秀才”称号是通过新学堂毕业获得,比如今天的学士硕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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