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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人来到韩无战身后。
来人没有行礼,韩无战也没有回头。
“少将军,援军几时会来。”
那人突然出声,又是那个问题。
“没有援军。”
韩无战头也不回,却给出了一个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回答。
他说,没有援军。
话语干脆利落,分外爽快。
坦诚的让人感到难以置信。
……
军情如火,此时一切与活下来然后获胜没有关系的事统统都不值得上心。
韩无战没再开口,而来人也未继续追问。
空气突然凝固,这段沉默让人感到窒息。
韩无战是个将军,不过他的父亲是国中地位最高、势力最大的武将,是以为表尊重,旁人都叫他“韩少将军”。
韩少将军十三上战场,今年只有十八,却已经是远近诸国中有名的宿将。
其实魏军的将领们,大多数心里都隐约感觉到了的。
援军如果要来,早在一月前就该来。
却在此时都还没有到……这些种种都只说出了一个的事实——或许叫人感情上无法接受现实中也难以面对——但是,不会再有援军了。
城下人头攒动,城上奔走匆忙。
唯有此处分外平静,像热锅中混入了一滴冰水,冷却了一片。
以至于跟身边那个沸腾的战场比起来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就像是在两个世界。
城池像个庄严的巨人一样昂首挺立,任由下头的大军如蚁一般啃食着城墙,却在这样凶猛的攻势面前岿然不动。
让人以为他可以轻易抵御一切来犯之敌。
可这真的只是错觉。
孤城四面响楚歌声。
如果赵燕两国一直维持如此高烈度的攻势,那么无人敢断言这座城还能坚守多久。
“我去杀了他。”
身后的人在这样的沉默中突兀开口。
韩无战,豁然转身,用长枪般的凌厉视线牢牢锁定住他。
来人身材高大,衣裳久被风沙摧残到已经看不出颜色,满头满脸都是灰,脏的看不出原本面貌。
但一双深暗如黑宝石般的眼睛彻底将他和其余的底层兵士区别开——那对瞳孔深邃明亮,像嵌入沉黑夜幕的星子,在天上熠熠发光。
让人由衷的信服这双眼睛的主人绝不会被任何事物击倒。
韩无战直直看着他。
良久后,他才缓缓的开口。
“你会死的。”
他的声音严厉,试图以此让对面的人打消念头。
对面的人,也就是孟岩,却想也未想立刻摇头。
“我不会死。”
他亦缓缓说着。
远远看去,此时这两人就像是受到了同一种神秘力量的操纵,又像在进行某个肃穆的仪式。
孟岩的神情纹丝不动一如先前。他的样子能让看到的人以为他在说什么永不会被证伪的真理。
其实,率领大军围城的主将们,纸面上的修为都与孟岩相当。然而那两位是行伍之人,他则是传统的独行刀客。
此时有心算无心,背水一战生死搏杀,谈天命已定还尚早。
所以为何不敢一战?
然而韩无战丝毫未被这话糊弄住。
身处于重重大军之中的一国主将,岂是那样轻易就能够刺杀?
若是这样草率就做下决定,他也当不了这个将军。
身边的友人是这座战场的另一位最强者。
在这个世界上,先天修士已经初步掌握有种种超出凡人想象的奇异力量。
这城能在赵燕军队不要命的围攻下坚守住,不但赖于城墙巍峨和韩无战用兵有方,孟岩亦功不可没。
不过不及真境就还是世间之人。就算是俗世中的普通人只要一旦接天连海......凭他们的力量便不能撼动。
孟岩来此只是为了助他,但终究不是魏臣,又还有着远大前途。没必要非去学他和这座小城共沦亡。
韩无战摇了摇头自嘲的笑了下。
反正,大魏君臣上下……不都已经放弃这座城了吗?
可孟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声。
“岩岂是为活命弃友而逃之人?”
孟岩说道。他不会抛下他。
孟岩的家族人丁单薄,上数两代皆蒙韩氏照顾,虽说在名义上双方是盟友,然而外界大都将他们看做是韩氏的附庸之族。
是以于世俗的观念看,抛弃少主独活是为人鄙夷的背弃;于他的本心,亦不愿撇下友人只身亡命。
而且,孟岩来到这片沙场,不单是为韩无战,仍也是为借战场的血腥和残酷磨砺自己。
刀之道,锐意进取、勇猛精进、百折不挠。
焉能不战而逃?
何况若是能在此中获得突破,那从此往后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孟岩是真正的求道者,在他的心中,唯有刀与友人不可辜负。
话音落下,孟岩身上一道锋芒冲天而起。整个人如刀刃一般寒光凛冽,又像最精妙的刀式一样无隙可入。
韩无战摇头欲说什么。
只是下一刻有两道此起彼伏最终成为一声的号角长鸣穿越整片战场来到城上,号角声不止打断了城下的人海、也打断了韩无战的话。
人群如真正的海水一般往两边推开,露出底下深潜的海底。
当黑色的海水慢慢退去,暴露出来的却不是干涸的海床,而是一排又一排朝着城池缓缓逼近的攻城车与云梯……
两人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看去,这场景震撼难言,蔚为壮观。
这景象阻止了韩无战即将说出口的回绝之语。
罢了,不能再拖了,韩无战亦是有决断之人。
“我遣一队敢死之士听你统属,今夜我亲自带人冲击赵营,待你见军中骚乱,便可趁机行事。”
言下之意,是让这批人来“掩护”孟岩。
……
虽说赵军和燕军的主将都是先天强者,不过赵军主将更加骄矜自满,还有着贪杯的毛病。相对之下,非要选择一个,那么刺杀他会更加容易一点。
赵燕本非盟国。
然而眼下夺城在即,大好的机会,是以两国虽有间隙,仍可通力克城。
不过若主将身死,军队必然生变,当此之时便是不败而败。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剩下的燕军无力支撑,势必撤军。
至此,则围城之势立解。死局得化。
……
不过最让人感到难以置信的却是,韩无战身为一城之守,竟然同意了孟岩这个异想天开的疯狂想法。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
孟岩能不能成事姑且不论,可韩无战答应配合却等于必须先把性命交到他手里面。
这样的计划若想真正实施,便要求两人互相保有一种极高的信任。
且还要加上一点运气。
……
而听到这话孟岩却摇了摇头。
“不必了。”
孟岩补充到:“此时军中数得上的好手可越发少了,军士们在你手里才能发挥作用。且我此去是行刺客事,人数本来无用。”
这话可并不很委婉,能轻易听出其中对韩无战口中的精锐们掩饰不住的嫌弃感。
其实这是实话。毕竟小股的凡夫士兵,哪怕是精锐,在先天面前也什么都不是。
韩无战表情裂开了。
他本以为现下就已经很疯狂。
可孟岩却告诉他还能更疯狂。
他竟然想只身去往敌营行刺。
但是下一刻。
“好。”
这是韩无战的声音。
他竟然同意了!他竟然真的同意了!
疯了,他们都疯了。
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永远不会流传出去,所以世人不会知道这个不可思议的功绩诞生于两个年轻人随口之间的寥寥数语,草率的就像个玩笑。
无人能想象这两个年轻人即将开辟历史。
在结果真正诞生之前世人永远不会相信。
“若是一切如常……你仍可以便宜行事。”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
话中深意无穷。
孟岩直接开口。
“同生共死。”
韩无战是说若计划有变,孟岩便可以自行离去。
孟岩则回,生死与共。
……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同休。
……
孟岩说完了话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活着回来……哥哥。”
还没走远,韩无战突然从背后叫住他。
孟岩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却没回头,只停下脚步道了一句:“嗯。”
没多久便下了城墙。
其实孟岩先前的话倒并非全是敷衍。
仗打到了这个地步,任何一个百战之士都弥足珍贵。
没必要陪着他一起走上这条不归路。
将士本应为国而死,但也该死在更重要的地方。
但愿他们真的能活着渡过此劫,就如以往一般。
然后,自此能前途坦荡,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
天色已暗,韩无战独自站在城头。
此时四下无人,敌军高烈度的攻势持续了一整天,他们似乎也不想再继续夜战,已经鸣金收兵。
此时韩无战身上似乎有几分白天找不见的忧愁和软弱。
将士担忧的不止眼前的战局,还有远乡看不见的亲人。
而这些困扰统统无法示于人前。
不知道父亲怎么样了。
如果他仍还安好。此刻断不可能没有援军。
父亲不会放弃他。
韩无战让自己不再去想,他不敢再继续想。
他不止是战士,他更是将军。
而战争,不要眼泪。
……
当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暴雨倾盆狂风大作。
恶劣的天气为他们的计划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复杂阻碍,此时再想要成事……要有一点来自上天的青眼。
原本这就是无可奈何之下的险招,而此时韩无战再想带人去夜袭,就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
不过,这极端的天气除了给他们带来莫大的阻碍,其实也并非真就全是坏处。
至少……赵燕两军绝不会想到,有人计划要在今夜刺杀中军主将。
……
后来的记忆被瓢泼的大雨掩盖,只记得那是一段格外深沉的黑暗,其中充斥着一种令人晕头转向想要干呕的焦糊色和血腥味。
记不清黑暗持续了多久,但这段回忆的最后只有一道无比鲜明的色彩。在他的记忆中往往将之用一道“光芒”去形容和描述:晶莹剔透的、炽热光明的、璀璨耀眼的……光芒强势的扫清了所有黑暗与阴晦。
当然他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幻想,那其实是一道响彻了整片战场的声音。
“赵军主帅已死!”明明不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却响在战场所有人耳边。
韩无战听出来了,这是孟岩的声音。
话音落下又重新响起,孟岩在不断的重复这句话。
韩无战忍不住抬头,然后来自天空的灼热雨水骤然落进他的眼眶,他伸手用力捂住双眼。
此时有人开始重复这句话,渐渐的所有人都走出了营帐,加入其中一起大喊。
有人很久没沾过水,声音干哑不成调,还有的人只是在对口型......但不管怎样,所有的将士都在拼了命的呐喊和欢呼,却没人听得懂战友、和自己到底在喊些什么,也没人去在意。
广袤的焦土此时唯有噪杂辨不分明的呐喊声,它们奇异的在高空中汇合,并在整片战场中不断回响,声震云汉。
月光随之穿透重重云幕,夜空一撕开隅,人间大亮。
此时的战场上哪怕一个小兵心中都有了明悟:魏国迎来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恢弘大捷。
这是一场魏地从未有过的伟大胜利。
这是魏立国几百年来最彪炳的功勋。
此捷无法复制、并足以流传至后世。
……
赵国的将领们无力约束手下的将士,因为此时他们同样感到空白和恐惧。
沙场上的兵士仓皇亡命,拥挤混杂。却有一个人逆着浊乱人流而来。
他满身都是血污,腰上挂着赵帅的人头。
所到之处人海分开,唯恐避之不及,他一路走来。
两人再度重逢。
孟岩眼睛里盛满了愉快,明明满身疲惫风尘仆仆,脸上满是脏污,却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道了一句:“幸不辱命。”
韩无战才松了一口气,未来的及说话,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下一刻他力竭倒地。
只听“咚”的一声响。
“少将军!孟修士!”
这是两人最后的、共同的记忆。一道有些遥远的呼喊。
……
后来韩无战知道了原来当时父亲病重,国中所有的精力都在于如何去维系住韩老将军的性命。
所以一开始未能顾得上他,而等国内终于反应过来,赵燕两国大势已成。
焦土已经成了十死无生之地。
无人敢出战,魏主无将可遣。
而这两个人一座城于不可能中解开了本来的必死之局,赵人伤于主帅之死无心作战,燕人亦感兔死狐悲不敢再打。
时来天地皆同力。
然而唯有先自助,此后才有天助。
敌方阵前生变战意全无,魏国君臣亦非不通兵事,他们时刻关注着此处战局。
事实上援军早已待命一月,此时又逢大好良机。
将士们群情汹涌,是以魏主一声令下,后方的军队星夜兼程便赶来。
军心,是个很微妙的东西。
它或许无法扭转代差上的绝对压制,但此消彼长下,总是能制造令人惊叹的奇迹。
比如这一次。
……
韩无战从回忆中解脱,是的,这,是三十年前的往事。
自那之后,两家人就自然而然的以为彼此之间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
比如,也许两家的下一代非但应继承父辈间的情谊,甚至也许可以彼此联姻。
此时世上同样无人能知晓,这个约定意味什么,又会给世间带来什么。
但它一直维系到了今天。
都道人心易变。
可三十年来几经风雨,世上所有都在改变,唯有此处人心未变。
……
十二洲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小国,这个小国叫魏国,这个魏国是兖州王齐国的附庸。
魏虽小邦,同样也有着云聚云散、潮涨潮消,有弄潮儿也有落魄者。
或者是曾经的弄潮儿,与现在或未来的落魄者。
魏国有一个曾经煊赫今已没落的卿族世家,上将军韩无战是曾经的弄潮儿。
卿族世家有一个世交,上将军韩无战有一个生死兄弟。
两个家族曾经决定彼此要做通家之好。
他们很俗的约定了等将来有了儿女,生下来的孩子若是同性便让他们义结金兰,这本也无可厚非。而若是异性,就结为夫妻。
自从这件事情不知从哪漏了风声之后,孟岩其人就在魏国甚至边上的几个邻国中出名了。
这孟岩是何许人也?苦修者?呵呵,原来是一介散人。
——既不拜国君为主,也不投靠卿大夫为臣。
所以很多人甚至以为这个约定将要无疾而终,但事情的走向却令人扼腕。
孟岩好像突然就有了道侣,那名女子似乎也是一名修行者。俩人自然而然的孕育有子嗣。
俩家人生下的孩子恰好就是一男一女。
此事曾令魏国社会上层中的很多大族在背后食不下咽。
……
若不是孟修士曾与韩上卿有着过命的情谊,如何轮得到他家来与韩家联姻?
这看上去可太不般配了。
孟岩的眼里没有魏国。
他的眼里只有刀,最多……再加上他的友人。
他奔赴战场只是为了朋友,甚至战后不受魏主封赏。
这世上的事,一旦涉及到了好处和利害,那么重要的永远都是之后的力量而不是当时的功绩。
但这才是真正公平的天轨,不是吗?
所以,修士又如何呢?
那些传说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跺跺脚就能令整个人间动荡的修士只是极少数。
那样的强者大多都在天地圣地。总之不会出现在这个远离神朝本土,犄角旮旯的小破地方。
散修中的大部分还是要在人间诸国里讨生活。
魏国这种地方,根本就没有能够诞生出一个厉害一点的修士的资源。
所以,自这婚信一传出,魏梁街头就有好事者公然设庄,就赌韩家何日毁婚。
赌局背后的人乃魏国权贵,魏梁百姓也是彪悍,竟真有不少人下场押注。
于是彼时有不少别有用心之人或者旁敲侧击或者巧言蛊惑,不过韩家人根本无动于衷,只能说明他们未曾想过要毁诺。
慢慢地,外界的非议也消失了,不过一时逸闻,听久了未免太无趣。
只听说彼时魏梁不少赌徒输得家破人亡,成为一时资谈。
.....
韩云舒与孟雁回青梅竹马。
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两小无猜。
可是不知道世间是不是真的有风水轮流转。
剧变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这楼,就塌了。
又有赌坊想起陈年旧事,公然开局,赌孟修士何日毁亲。
孟家一家人都是修行者,虽然未必如何了得,至少比韩家要坚挺。
但几年前红了眼睛的赌徒尚且尸骨未凉,魏人没那么健忘。
所以这回除了某些实在赌性深重的,少有下场者。
那在背后设下这局的人未能得到他想要的结局。
只得来了八年前的旧事重演——在这些流言蜚语中孟家不动如山,就像是没听见。
第一年没有动静时,有人认为只是孟家人忙于修行不闻世事。然而第二年、第三年都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