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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初珞看着远处挂着逻桐旗帜,不禁皱眉。

穆东来此人嗜杀暴虐,视人命如草芥,惯用血祭与邪术,连他麾下的谋臣于仁对湘西谈家下手时,都做得十分彻底,除了提前逃出来的那些人,其他都被烧得只残灰烬。

反观高行厚此人,他从不像穆东来那般胡来,乍看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痞子,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是别人恐惧的至高天道,也可以漫不经心的彻底利用。但凡他出手,一切手段都是投石问路,每一步都囊括了无数重算计,对天也好,神祇也罢,从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便无所不用其极。

寒初珞潜伏在不会被发现的地方,观察了数日,便明白了逻桐州兵进出的规律——

首先,分作数批人马,每日会扮作流民分批出进,与他之前遭遇的那些假流民一样。他们每个人随身的行囊里都有祭祀用的器具和祭祀服,皆顺着泊水向西而行,趁水患之际,往沿岸遭灾的大小村镇以祭祀为名、欺骗百姓,搜刮村中仅剩的钱粮,再蛊惑他们的村长与父母,让他们献出村中所有的孩童做人畜。许多地方即便他们曾经去过一次,还会派不同的人再三巡视,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天灾人祸本就是世间常理之一,遭逢大灾,周遭城池自会调集物资赈灾,侥幸没被大水冲走的人本来只要再挨几天,就能得到官府送来的救济物资。现在血祭被用作一石多鸟,赶在诸郡王赈灾前,断绝了他们所有的生机。

如此反复数日,湘西、龙泉以及淄州沿岸的村里横竖吃不饱饭的青壮都出外讨生活,不想把孩子献祭的人趁夜带出逃,只剩无法劳作又跑不动的老人在家中等死。

逻桐之人扮作流民,又扮作血祭者,每一步乍看都摸不着头脑,细思起来,其用心险恶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寒初珞曾经像流民一样活过,也像乞丐一样活过。他知道流民与乞丐乍看相差无几,其实有着天壤之别。听说过乞丐乞讨、乞丐与野狗争食,但是谁也没听过乞丐敢去抢人,因为他们不是强盗。反之,流民就从不乞讨,他们仅仅是群聚在一起,各城池的州兵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流民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饥寒交迫漂泊到死,要么专门吞噬他人。

如此,逻桐便能在边境上大肆征招背井离乡的青壮年,趁机扩充兵力,并把他们造就的数以万计的流民,源源不断的引入龙泉和开天两郡。

为何?寒初珞想不明白。

扩充兵力无可厚非,可为何要弄出那么多流民,又为何要让他们去龙开二郡?

如今的他早已经知晓自己的优劣,明白自己出身江湖的武学根基跟出身开天宁家的初代武神完全不同,他这一双拳脚永远不能以少胜多,永远也无法跟数万大军正面对峙,否则别说取胜,连全身而退都做不到。

他再三挑选,终于选中一批高壮到假扮流民也不像流民的逻桐兵,暗中跟着他们过了泊水。

他所选的这队逻桐兵,竟然区别于其他,没去促成血祭。他们进入龙泉腹地后,数度分散又数次集结,每一次分集后,人数都会增加。到后来,他们凑出了一支将近千人的州兵队,近乎大张旗鼓的来到遭灾最严重的运河与泊水交界,找了一块醒目的高地,燃起了一道赭色的烟柱。

寒初珞看着远处的烟柱以及站在旁边的白面书生,一看便知他才是领头之人。

只见那书生礼数周全的对逻桐州兵深深作揖,声音也随风而来。

他说:“老师就拜托各位了。”

老师?

寒初珞闻声疑惑不减反增。

此时他还不知那书生名叫陈恽信。

……

“什么?!”

从江春城开拔的居忠所率领的精骑队列中,同时爆出了他与文书的惊呼,惹得他们身后的铁骑纷纷侧目。

居忠赶忙轻咳一声,吼道:“看什么看?都给我盯着路好好走,小心马腿绊了马肚子。”

听听,居忠这欲盖弥彰扯得是个什么蛋?哪有马伸蹄子会绊到自己肚子的?简直是看不起马。他胯/下的战马若是能听懂,八成想把这右将军给掀下去,再往他脸上来一铁蹄。

麾下急忙眼观鼻鼻观心,文书也轻咳一声,压低了声音,继续问那半悬在空中的白景睚忻。

“白景大人的意思是,有这么一个人,他在想方设法往龙泉和开天两郡引流民,同时在暗地里促成虞宫和湘西两地内乱,借机搅乱泊水北面的局势?”

能从这番布置里谋到好处的只可能是泊水以南的蜀、淄、嵩、逻四郡。

“这是白景大人用虞宫的雉鹰送消息,让付寻松去假装去合隘关埋伏、实则转道赶往王城的原因?”

白景睚忻颔首。

可他这一颔首,居忠和文书却愈发莫名了。

“是那狐狸脸?”居忠试着问。

白景摇头。

居忠和文书:“……”

茫然的两人面面相觑,就算“那个人”在背后促成了虞宫的内乱,可他若不来攻虞宫,促成内乱的用意何在?

“先不说这个神秘人了,”居忠觉得他本来就不多的脑仁十分疼,“先告诉我们怎么对付狐狸脸吧?”

“要骗过敌人,必先骗过友军。”文书倒是能揣度出如何对付姚说易。

首先,姚说易善思,善思者易多疑。让付寻松走合隘关,姚说易就会误以为那是双伐汇合的合战地。

对叛军而言,亦是如此。

以付寻松的谨慎,他必然会派不少斥候提前探查合隘关,到时就能从那一纸消息中自行领会后续战法,若非如此,他便愧为双伐之一了。

双伐将军一个粗中有细,一个细中带粗,这居忠是前者,而付寻松却是后者。前者胜在有勇有谋,关键时刻如江春城四门同时变动的指挥,他都能精确到分毫不差。付寻松则是谋定而后能动,一旦他想捋清楚了该怎么走下一步,守将之才也能变成强攻之势。

经文书提点,居忠边摆弄着自己的一双板斧边琢磨:如若一切都依照白景的估算进行,付寻松现在肯定只留了零星几人假装在合隘关埋伏,大队人马则假装成蜀地州兵赶往虞宫王城支援,而围住王城的叛军里若真的有那幕后之人埋下的暗桩,必定会调兵遣将王城留空,便于蜀地与虞宫打个两败俱伤,末了才出面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幕后暗桩以为的“蜀地兵”其实是虞宫付寻松假扮的,等于拱手给王城送去了支援。

“接下来如何下官就揣度不出了。”文书不耻下问。

白景睚忻道:“那自有湛天谣和付寻松去考虑,不用你等劳心。”

“……”

文书和居忠当即噎了个半死。

文书不确定道:“前提是一切真的能如白景大人所料这般顺利……”

“如若王城能脱困,”琢磨多时的居忠早已经不在意面子问题,迫不及待问道,“那只狐狸既早晚也会经由合隘关去王城,我们为何既不去解决那只狐狸,也不去给王城解困,反而要去早已经被封死的羽山道?”

“是‘或能脱困’,并非一定。”白景睚忻补道,“若叛军一分为二,其中一支定会选择距离南线、王城与羽山道皆近的合隘关,自然会遭遇到姚说易,到时付寻松假作的埋伏就会被拆穿。”

另一只叛军此时依旧把付寻松当做蜀地兵,并不会与其正面冲突,反而会让付寻松攻王城,并往羽山道退走。

“为何是羽山道?”居忠不解。

文书则问:“白景大人的意思是,王城或能因此脱险,也可能面对最糟的情况?”

“白景大人的意思是?”居忠糊涂了问。

“人是抗拒不了本能的。”白景说。

“本能?”居忠满眼茫然。

这本能指的是吃喝拉撒?还是声色富贵?

而且,东拉西扯了这么久,白景还是没说到底为什么要去羽山道!?

战局与白景所料的分毫不差,就连他口中不确定的“或许”也全都估算对了。

沈煞此前有过多番考量,唯恐自己算错合隘关的重要性,有愧于文少光的交托,便在临走前交代了新的大将军,若是蜀地来攻打虞宫王城,撤走全部人马往羽山道方向至二百里处驻扎,由着两方相争。可偏偏他这一番料中,又被白景计算在内。

沈煞虽然只用了七天就撺掇了混乱的叛军内部,急行军起来却无法跟虞宫的精兵相比,他自己带着那七十万之巨的乌合之众,慢了付寻松整整三天才赶到合隘关。因而他虽然料中了合隘关这个地点的重要性,却没料中对时间点,恰巧错过了付寻松及其麾下,反而遇到姚说易的蜀地兵,并且因为忌惮于付寻松在合隘关崖顶留下的假埋伏,不敢踏入谷中利用地利。

叛军一方惊讶于蜀地出现在此,蜀地一方亦是同样。

于是,本来想渔翁得利的沈煞,避无可避与那只狐狸撞在了一起。

姚说易看到如此气势汹汹的大军阵仗,自然毫不犹豫的下令攻击,两方就在这般完全弄不清楚是何状况以前,彻底打成了一团。

正面对垒,沈煞手下的乌合之众自然不是擅长兵阵的蜀地精锐的对手,而叛军一旦陷入被动就慌张散乱的特性当即显露无遗,许多不听指挥的人当场窜逃,牵动整个队伍溃不成军。

“听我的命令,整队!重新整队!”

沈煞的声音在万军丛中毫不起眼,面对这般状况简直是束手无策。

“别往那边逃,那边有埋伏——”

他边吼边退,却一不小心就被疯逃的麾下推入了合隘关。

所以说,命数有时候就是如此奇怪。

若蜀地和叛军没有短兵相接,亦或叛军没有慌不择路的退入合隘关,都不可能撞破付寻松留下的假埋伏,偏偏前者打了后者,而后者还不管不顾的逃了进去。

姚说易本就是为了把叛军逼入谷中让“埋伏的付寻松”去解决他们,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出骗局。可他生性多疑,当下没有尽信,反而犯起了嘀咕,揣度这一贯谨慎的付寻松可能还留了后手。最终,姚说易只敢原地驻扎,并且送出更多的斥候前去合隘关探查。沈煞麾下那些不听指挥的乌合之众,发现自己没被埋伏的虞宫兵袭击,当即一扫颓势,在沈煞的指挥下,竟然在悬崖上铸起了防守架势,消灭了不少姚说易放进去探路的斥候。

如此,姚说易的行军速度被迫拖延了整整三天,沈煞也因为要与姚说易周旋而同样浪费了三天,彼此才发现这是多大一出误会。

在另一边,文少光虽然凭借着一个掉落的盘扣生不好的预感正在快马加鞭的赶往虞宫,此时方才抵达能见到天一线上虞宫天险那细小得宛如黑点的轮廓起伏。

付寻松在合隘关留下虚张声势的埋伏后,便假扮蜀地兵马迅速赶到王城。因为有沈煞“蚌鹤相争”的布置,自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王城,成功与湛天谣汇合。

等叛军发现那是虞宫州兵假扮的蜀地兵马时,王城的守备已经由擅长守城的付寻松全盘接手,湛天谣则带着战雉队与先锋精骑直接纵马出城,赶往叛军十万人马所驻扎的羽山方向二百里处。

那些撤到二百里位置的叛军竟然连营都没来得及扎,就遭到了虞宫精骑与战雉队的横扫,几乎被打的溃不成军,慌不择路地朝着早已经封闭的羽山道口逃窜,继而撞上了早已提前埋伏居忠及其麾下。

遭到合围的十万叛军,人数虽然是谣居双方的两倍多,却不敌虞宫的战雉和精骑,败得相当彻底。

这一天,距文少光抵达虞宫还有十日,距沈煞与姚说易追讨至王城还有八日,叛军被灭十万人马,姚说易和沈煞还在合隘关出入口两端利用两侧密林你来我往的不断试探,可谓“一切恰如白景所料”。

十年前,湛天谣在八郡声名最显之时,沈煞是文不成武不就的普通少年,自然不知虞宫王其人如何。加之湛天谣此前对叛军“一念之仁”的放纵,让沈煞误以为她是个胆小懦弱、不值一提、只知在王座上抱着王印,反而让麾下去阵前卖命的弱质女流。姚说易虽然知道湛天谣的厉害,却在五年前带着自认为准备完全的六十万大军被双伐将军千人精骑阻在天险与羽山道外之后,心底蒙上了一层阴霾,让他考虑到居忠就会忌惮,继而谨小慎微。

他们二人,一个太轻视湛天谣,一个太过忌惮居忠,加之沈煞想利用姚说易与湛天谣相争从而得利,姚说易不想把唾手可得的虞宫让给叛军,导致他们判断诸多疏漏。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在合隘关错估了付寻松的那一步太过于关键,足以给虞宫一次反败为胜的机会,这是他们二人都不想看到的结果。

姚说易站在沙盘面前思量再三,终是挥笔修书一封,差人给叛军送去。

沈煞站在沙盘前接过姚说易送来的信,脸上憎恶显见,而同样显而易见的是,他会同意姚说易信中所书的提议。

……

“最糟的情况是,”白景睚忻看着虞宫与十万叛军尘埃落定的大胜战局,犹如喃喃自语地道:“姚说易与叛军联合,一起围攻虞宫王城,先下王城、得王印,而后出兵追击湛天谣。”

“什么?”居忠闻声怪叫,“狐狸和叛军联合!?”

那就真成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湛天谣曾经在少时被逼至亲自出阵,当时她为谋一线生机,只得背水一战。

这次她站在战雉背上,看过了燃烧的护城河,看自己的铁骑踏过那十万叛军的尸山血海,看着右将军府门前居忠及文书等人携兵跪迎自己……终于,她在自己口中一句“免礼”之后,看清了那一张张对自己带着无限崇敬的脸。

他们都相信她不会放弃虞宫、放弃王座、放弃他们每一个人,也让她看清了关于“虞宫王座”的真相。

“白景大人,是否有法子救虞宫?”

湛天谣听着白景所说的话,终于放下了自己的骄傲,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对悬着的玄黑轮廓深深屈身欠礼,恳请道:

“请白景大人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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