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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忠送来的书信并没有落款,封法到是虞宫军情专用,并无作假可能,上面的字迹也十分陌生,显然不是那莽汉居忠亦所写。
寥寥数字一共交代了三层意思:其一、王城告急;其二、居忠等人已经揣度出他与姚说易之战略胜一筹,却要他反其道行之,佯装战败;其三、他与姚说易的最终决战地将定在合隘关。
虞宫合隘关是一处极其复杂的特殊地形。其距离虞宫南郡界、王城以及羽山道口都恰巧为四百里左右,呈一个古怪的夹角。内部地形古怪到很难一言蔽之,是一道似是而非的怪诞深谷。
遥望合隘关进、出两道口的侧面,是一个直上直下、中央却平坦至极的地方。从顶上俯瞰,谷中是一个圆,南面入口开口比北面宽五倍,趋向东北的地带曲折蜿蜒并逐渐收窄,好似人工开凿过一般。
对于占据山谷崖顶两端的那方来说,不止能对下方的战况一览无余,还能在山顶与出口设伏。只是那峡谷纵深达百丈,一旦涉入就难分敌我,对提前赶到的那方的确极为有利,反之就只能任人鱼肉。
决战地点定在合隘关,关键就是看如何才能诱敌深入,比的是奇策。
姚说易毕竟是兵阵奇才,那些源于他自创的兵法兵阵,都不存在于已有兵书之上,寻常人看一次更不可能找到破绽。在以奇谋来决胜负的地形中,付寻松虽然熟悉地形且占据先机,姚说易却比他更精通变阵,他们二人究竟谁更占优,很难说清。可居忠既然送信来,定不会在合隘关毫无准备,付寻松揣度自己只需要充当“诱饵”而已。
然而,付寻松心知肚明,即便居忠没有准备,在王城告急的情形下,居忠所在的江春城距王城之远,可谓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不管现在拔营前往合隘关能否利于自己,至少那地方距离王城只有四百余里,更有可能救援王城。
“开门!”
付寻松片刻思索出结论,临时更改了行军令。
“传令各塔,开门后立刻闭门,塔中弓兵继续据守,其余骑兵全部与我一同出阵,且战且退,往合隘关方向行军……”
骑兵正面的确有压倒性的优势,至于边打边退,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时辰后,姚说易所率领的蜀地州兵追击到付寻松的去向并无意外——合隘关恰巧就在姚说易的预料之中。
蜀地的前锋刚与付寻松后军接战,先行一步的蜀地斥候立刻察觉到虞宫州兵的且战且退,连忙快马加鞭返回姚说易处通报。
“想跑?”姚说易冷笑,“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下令道:“全军压上,把付寻松骑兵尾给我留下!”
姚说易的判断极其精准。
佯装战败这种法子对步卒而言不过是个转身前队变后退的逃跑,对骑兵而言却没办法要求每匹马倒着跑,或是每个人倒着骑马。因马匹限制了人的行动,且战且退便是要拆做几个方阵,留下尾部一支正面对敌,剩下的趁机急行军。而后,会由列在最前的方阵驻留,再度摆开阵势,等到所有列阵撤退后,接替断后。
如此接应首尾,才是骑兵的撤退方式。
只是这种轮换的法子乍看稳妥,一不小心却会出现步卒合围骑兵的窘态。
若是居忠在此,他可以做到边跑边打的流动作战,全程断后且不伤及一兵一卒。付寻松却一贯是打塔楼据点战,对这种流动性极大的骑兵作战并不在行,他这一路自然走得磕磕绊绊,时常被姚说易的大军咬住队尾,甚至因此折损了不少兵将。
幸好付寻松本乃是“八郡第一弓”,率领亲卫游走于队尾,用手中的飞箭援护了不少骑兵。
双方维持着如此古怪的战法,白昼赶路,夜晚扎营,直至数天之后,已经可以遥望到合隘关。
付寻松一贯谨慎,当即让斥候快马探查合隘关,而后吃惊不小。
“你说什么?”
付寻松对着面前来报的斥候,飞箭似的声音几乎都吼破了音。
“属下说的句句属实。”斥候单膝跪在地上,道:“我们反复探查过多遍,绝无可能探错。”
当蜀虞两郡的追逐战线拉到极限,已经是他们离开虞宫南线箭塔的第八日傍晚。付寻松本以为他所率领的大军是诱饵,猜测居忠已经埋伏在了合隘关,可斥候却说,合隘关内、崖顶、两侧密林,甚至是出入口,都没有居忠或虞宫兵将的踪影,整个合隘关干净得连一只兔子都没见着,更不用说是接应与埋伏了。
付寻松忙把怀里那张纸取出来,将那陌生的字迹反复看了数遍。
——佯装战败,退走合隘关,方可解王城之困。
付寻松把每一个字拆开来,细细咀嚼了半晌,直到旁边的斥候和传令兵都满脸疑惑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才豁然开朗地抬起头来。
“传我的令——斥候带几个脚程快的骑兵先行一步,把不必要的辎重放到合隘关谷口伪装扎营地,再往两侧山崖上布置好以假乱真的埋伏,其他人不再留阵断后,全体直过合隘关,急行军赶往王城。”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命令,喘了口气又问旁边的斥候:“那些蜀地兵卒没穿号衣对吧?”
“他们卷着裤脚衣袖,想来是方便攀爬天险。”斥候慌不迭的颔首,却搞不明白付寻松问这些作甚。
付寻松闻声继续道:“再传我令——路上全体卸甲,卸虞宫号衣,卷裤脚衣袖……总之,都学学那些蜀地山猴子的打扮,但凡学得像,就可配置到前锋阵,直接记上一功!”
“是——哎?!”
在手下兵卒一片惊呼声中,付寻松无比淡定地撸了把胡须,笑道:
“从此刻起,我们就是蜀地兵了!”
“……”
闵墟容好不容易遇到一艘能把昏迷的他从泊水里捞出来的船,又在还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的时候,试图把被夺走的古月一族信物给抢回来,只可惜,变故来得太快,他几乎没来得及把戏演全,就被识人本事超群的戚台寅一眼认出他并非普通的家道中落的公子哥,直接下令将他押进了湘西战船舱底的牢中。
舱底的牢狱舱底摇晃而且湿气极重,鲜少会关人进来,即便关也是些犯了军法的皮糙肉厚兵油子,不止没有草席地塌,甚至连个方便用的桶都没有,脏的湿的全混在一起,味道臭不可闻,可比陆上的牢狱要难挨得多。要是口渴了,只能趴在船舱壁上,舔一舔渗进来的河水,当然,那泊水下游里泡过多少死人,舔几滴会不会得疫病,就未可知了。
闵墟容此前在泊水里沉浮了数日,虚弱得简直风一吹就倒,还偏偏不凑巧遇到了戚台寅这个人精,被关进湿冷的牢狱里不出一日,就发起了高烧,加之他自幼善思不善武,身子骨有些荏弱,这一烧就立马昏死过去。再过半日余,他整张脸已经赤红一片,脑袋都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只能蜷缩在船舱里不停的发抖。
在他以为自己会这么给烧死时,那狱卒似乎想起这里面还关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奸细”,便提了一通清水顺带一个干馒头送进来。
狱卒瞅见这一幕,心道不好,毕竟这“奸细”还没来得及审,要是就这么病死了,他可是要担干系的,可他又不能自作主张让人来给“奸细”看病,只好通禀了戚台寅。
戚台寅听到通报正好在用刚结痂的手在把玩着那块古月族的信物,可惜他翻来覆去的看了两天,硬是没琢磨出这块不值钱的小玉牌里有何乾坤,值得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奸细”不要命也要拿回去。
“戚大人?”狱卒看他半天不说话,颇为忐忑地再问一遍,“那个奸细快病死了,要不要传军医?”
“传吧。”戚台寅说完不等那狱卒退下去便跟着站起来,一边把玩着小玉牌,一边在那狱卒一派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注视下,犹如自言自语般道:“总觉得有些古怪,我亲自去问问看……”
说着,他竟然真的往舱底的牢狱走去。
狱卒一时游移不定,是该去请军医,还是该先陪着戚台寅去牢里溜达,就趁他犹豫的这片刻,戚台寅竟然已经像只鬼影似的悄无声息地跑没影了。
狱卒忍不住打了寒噤,搓了搓胳膊,这才梗着脖子跑去找军医了。
人高烧到了一定地步,脑子未必完全糊涂,他会时梦时醒,犹如喝多了酒,虽然头重脚轻,既站不直身,也走不稳路,却会对自己执着的东西有着最本能的趋向,就像现在的闵墟容一样。
闵墟容半梦半醒地睁开了眼,意识混乱到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却在看见戚台寅后,当即想起之前被夺走古月族信物的事,尤其在看见对方手里拿着的那枚玉牌,更是强撑着爬到了牢笼边,用力扒在栅栏上,盯着外面的戚台寅,伸长了手想去够戚台寅手里的那枚玉牌。
“这是何物?”戚台寅完全没有趁人之危的愧疚,在闵墟容快要碰到玉牌之时恶劣地收回了手,犹如吊着一根在驴眼前的萝卜似的,问:“这‘月’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过有高门豪族姓月?”
“是我族……”闵墟容努力从灼热昏沉的思绪里挤出一丝清明,如本能般没有多泄露半个字,只是喃喃道:“还给我,那是我族的东西。”
“月族,对么?”戚台寅把玉牌提到闵墟容伸长了手也够不到的地方,颇有耐心的趁人之危道:“月族是个什么样的族系?”
“是……”闵墟容话到嘴边陡然打了寒噤,在冷热间痉挛了起来,踉跄着扑倒在湿滑难闻的地上,狼狈地喃喃道:“我……我不能说。”
戚台寅问:“是秘密?”
闵墟容答:“对,是秘密。”
“是你的命重要,还是守口如瓶重要?”戚台寅又问。
“当然是……”闵墟容不假思索道:“我族的秘密。”
戚台寅面上再度多了几分兴味,蹲来,看着趴在地上的闵墟容继续问:
“你真的愿意为了保守秘密而不要自己的命?”
“或许……不会。”
“嗯?”
闵墟容半趴在地上,额头借助冰凉的船舱地板找回了一些清明。
他问:“我记得那人说你是湘西王帐中的红人,你是……谋士?”
“算是。”戚台寅模棱两可道。
“我告诉你另一件秘密,来换我这条命。”
“愿闻其详。”
谋略兵诡之道乃闵墟容最擅长之事,可以说是他的另一种本能,几乎是这个“谋”字又让他多了一丝清明。
他说:“戚大人如果要为自己谋一条一人之下的出路,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
戚台寅问:“为何是现在?”
“因为,”闵墟容抛出一句让戚台寅为之惊愕不已的话,“瑞侯穆东来正潜伏在湘西王城附近伺机而动,意图谋夺湘西王座。”
“……”
戚台寅一怔之后勃然大怒,叱道:
“休得信口雌黄!”
戚台寅睨着那道趴在地上近乎奄奄一息的陌生背影,花了半瞬镇定下来,道:“你这奸细挑拨离间的手段未免太不入流,瑞侯现在俯山为吾王恭请白景,即便不在俯山,也该是为吾王平定战湘西去了。此等忠心耿耿之人,怎会图谋不轨?”
闵墟容因不屑嗤笑而微微了一下,这才手脚并用的翻过身来。
他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平躺在地上仰视着戚台寅,用无论怎么眨眼都显得朦胧不清的视线对着戚台寅,一字一顿道,“于仁的确在俯山,穆东来却早已经暗中返回定湘西,而且……”
他说到此处停下来喘了一阵,这才有力气说完后半句。
“穆东来想请的从来就不是白景,而是想入沁园。”
戚台寅惊愕地听着这犹如天方夜谭般的话。
“湘西王如何,戚大人应该心中有数,这穆东来图谋是真是假,您自然心知肚明。我与戚大人不过初次照面,您信不过我的话也是人之常情。您大可派人去探,到时便知真假。”闵墟容条理分明道,“戚大人,如果您愿意,可以听我献上一策,助您成就一番功业……”
闵墟容说到此处,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彻底昏死过去。
正所谓:跪白景是求天下,跪沁园是求荣华。
闵墟容这番话里有许多耐人寻味的地方,即便戚台寅不信,也不禁仔细琢磨,而他越是琢磨就越容易相信。
异姓封侯本就是寻常人仕途爵位的顶峰,穆东来既然已经身在此位,有篡夺湘西王位之心也属寻常。他打着湘西王旗号却不请白景,而是想让手下入沁园,这必然有极为特殊的图谋。
野心谁都有,有些人会不自觉显露部分,有些人则会藏得极深。
戚台寅不是一个容易被别人撺掇之人,也是一个能藏住野心之人,他知道“空口无凭”四个字该怎么写,想要参倒一郡之侯,尤其是郡王亲封的异姓侯“谋反”,最需要的是铁证和时机,目前最要紧的是差人前去探查事情的真伪。
戚台寅在原地杵了一阵,脑袋里转过千头万绪,直到狱卒带着军医来了才发现闵墟容早已经不省人事。
“……”
戚台寅一默,有些头疼扫了一眼那弱不禁风的奸细,吩咐道:
“尽快治好他,我还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