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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州境内的原野当中,年逾不惑的乡老郑安平灰头土脸的趴倒在飞扬而起的尘土中,用被灰尘迷花了的浑浊眼眸,老泪纵横的看着面前鸡飞狗跳而哭天喊地的一幕,悲愤与哀泣至极高喊出来:
“老天啊,为何会如此啊。。我们可是恭迎王师的义民啊”
摆在最前头恭迎的香案已经打翻在地,而四分五裂的踩上无数脚,与上面的鲜花果品肉肴一起,变成了与尘泥一般颜色;
而作为牵牛担酒相迎仪式的那只青色大牛牯,已经被捅刀割了脖子倒在地上喷血哀鸣抽搐着,而几个挑子下包着绸布的酒坛,也是肆意打翻踢倒裂开后流淌了满地都是。
至于迎接的父老队伍中,男性成员都被不分老幼的按倒在地上,一些试图挣扎和分辨的青壮,更是给打的满头是血道倒地人事不省。
然而才轮到那些已经被这个变故吓傻了,而腿脚无力瘫坐在地上哭哭啼啼或是呼喊不知的妇人们;包括他好容易劝出相迎的十几个姨妹、儿媳和女儿、侄女之属,都被这些如狼狮虎一般的官军,给当面哭天喊地的拉扯走了。
其中少有拖延和抗拒着,就会被官兵轻者喝骂,重者拖着头发一顿耳刮子抽打下去,直到肿起来了不省人事,才心满意足的丢在坐骑背上。而那些年轻尚有紫色的女子,更是被官兵围住当场给动手动脚起来。
而亲眼见到这一幕的郑安平,心如刀绞不知道有多么的悔恨与痛彻入骨啊;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发了失心疯,信了那些私底下投进来的传言,跑来喜迎王师呢。
作为乡老,他本是自山南东道南阳,躲避战乱至此的人家。祖上乃是做过大中年间郑宰相家的家将;承蒙跟了主家的姓氏。
因此到他这里,未尝以五姓七望和宰相世系中的荥阳郑氏小白房,隔了不知道多少层的远宗、同姓自居,而时时对家人后辈耳提面醒的引以为豪。
但也因为是外来户,在地方呆的年岁不过一两代人而已。因此虽然在地方俗称身家殷富,倒没有那么多被足以被问罪和追究的因由;也得以逃过大多数乡里富有上等人家,难免的劫难。
但是对于那些被游街和公审折辱光体面,再被缢死或是砍头挂上墙头的豪姓们,他还是不免对于那些兔死狐悲起来,而没少在私底下咒骂和怨怼这些太平贼。
毕竟,这些经年日久的积善之家、首望大户,可不是他这家人日夜梦寐以求的奋斗对象。因此他一度就想着靠自己和子孙耕读不辍的代代努力,最终为其所接受而成为个中一员。
结果太平贼来了之后一切都完了,他督促儿孙读书报考,得以跻身地方大户、豪姓势家之梦,也就此在那些足以让人吓破胆的酷烈手段治下,彻底的腹死胎中了。
因此,在那些世代乡里的上等人家都差不多都被一扫而空,或是就此家门断绝、宗族四散之后;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乡民茫然无措之下,还是想到了把他这个资格足够,却又能够读文识字的老人家,给推出来作为村邑里临时的领头。。
只是,他虽然是乡里大伙儿推举出来,与那些太平贼进行日常交涉和接洽的代表;并且由此近水楼台的在钱粮税赋民役的过程中得了不少有形无形的好处。但他心中念念不忘过往见到的那些大姓、势家风光日子。
私下里总也不忘和家人哀叹和念叨着,究竟何时何日才能迎来王师光复,让着一切都回归到原本的正轨和尊卑使然的大好局面中去呢。因此他也几度严厉鞭笞和惩罚了,那些有意无意拿贼军好处说话的孙儿辈。
因此,他在终于确认了淮南官军要打过来,而那些太平贼也竞相丢弃了经营日久的田庄逃跑之际,阳奉阴违的宛绝了对方来人的逃亡避难建议,而劝说乡里大多数人留下来,就是为了谋取这个恭迎官军的首倡之义。
在他原本料想的一番私心使然当中,自己如此诚心的一番表态和作为,在那些官军眼中多少也有几分用处和借助的价值;
毕竟,在地方上的额衣冠户和形势户,都相继被贼军残害了之后;难道不该是他这个心怀朝廷的忠义之士得以应时而起,就此取而代之的大好时机么。
说不定令那些王师中的大官儿们彪子上好看了,心思舒坦了,也许还能许下几个空白告身,就此让他的儿孙们就此越过乡土中的形势户,而一跃成为成城邑里体面的衣冠户一员呢。
然后此时此刻的现实遭遇,就像是给了他兜头一棍,就狠狠的才入了绝望与悲伤的尘泥之中;再也没有任何的翻身机会了。想到这里,怒火攻心的郑安平猛然吐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倒也逃避过了后续更多不堪的事情了。
当郑安平重新清醒过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躺在迎接的路口上,而回到了自己生活的村邑里,只是响彻在空气中的,则是愈演愈烈的哭喊和哀鸣声,还有烟火带来的焦臭味。
“这便是本村的乡老了?看来已经是不堪用了。。”
一名骑在马上,头戴銮兜白色披风的威凛军将,有些失望看着失魂落魄被摆在墙边的郑安平。他又转对着其他把人押回来的官兵大声训责道:
“都是你们这群混账东西,好歹是亲自出来相应的地方头面,怎么可以无礼相待呢?好歹问明了情由再做处置啊。。还不快把人送回家去。。”
听到这些话语,郑安平不由的嘴唇蠕蠕,想要挣扎起来陈情一二,也许这一开始就是个误会,也许这是个可以交涉和挽回的机会;
然后他突然瞥到跟在这位军将身后,那些已经衣不蔽体而声音嘶哑、行尸走肉一般的妇人,心中不由的一痛;因为他家的好几位女眷就就在其中,满身都是尘土和泥巴,还有蹭破的伤口。
他最喜欢却还没许人的小女儿,更是半边脸都肿的发紫起来根本看不到眼睛;但是郑安平又心怀侥幸的想要在努力一下,也许救不了别人,能够报下自家人的性命也好。
“将。。。。”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说出几个字,突然有人冲了过来又扑归在了地上拼命磕头哀求哭喊道:
“将主行行好吧,把孩子他娘换给俺。。俺会供上你的牌位。。”
话音未落,就见这名军将有些脸色微变,又不耐的提缰夹马上前了一步,沉闷扑哧一声顿时一切都戛然而止了,然后他才清冷笑着转头过来对左右道:
“这厮在胡说什么呢。。。”
而亲眼所见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顿然让郑安平心中升起的这点希望火花,就很快重新被浸灭了。半响之后,他被用力的推进了门户大开的老宅之中。
横倒在地侍奉多年的老仆,那僵直而死不瞑目的尸体,就将他差点儿绊倒在地了。然后更多零星呈现的尸体,自外而内的而去,有的是他家的奴婢,有的则是族人。
似乎是无论反抗还是躲藏,都难逃一死的结果。而侧院室内更有一具光溜溜悬在半空的尸体,让他忍不住干呕了声退出来。那是他孀居在家,守节育子有年的弟妇。
“殿前兵马虽骁雄,
纵暴略与羌浑同。
闻道杀人汉水上,
妇女多在官军中。。”
别有感触的囔囔念着杜子美的《绝句》,望着空荡荡又满地狼藉的家宅庭院,感受着干涩得没有泪水可流的眼眶,郑平安惨淡的失声大笑起来。
这就是自己的一念之差和私心作祟,就让这个还算殷实和美的家族,就此破灭殆尽了。
自己执迷不悟的美梦和一贯偏执不去想、一直在逃避的事物,到现在了也终于被残酷现实给彻底打醒过来了。可惜一切都晚矣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接下裹缠在腰上的束带,这还是那些郑相公家时给赐下的传家宝,然后用尽气力抛投到了梁上去;然后又发现没有合适的垫脚,却是怎么套不进自己的脖子了。
当他昏昏沉沉的坐在地上,突然就听到了一阵喊杀声,还有由远及近激烈的厮杀和争斗;这一刻,郑安平突然又不想马上寻死了;
而是不顾年迈的奋力爬上了角楼顶高处,想用这双有眼无珠的招子,好好看着那些残害和凌虐自己家人的官兵们,会有怎样的遭遇和下场。
就像是某种心想事成一般的,很快就听到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和叫喊声,然后村头那名军将就在一群官兵的簇拥下,仓促从他的家宅前奔走而贵,又在风中留下隐约断断续续的叫喊声:
“该死的贼军,只会使这些卑劣手段。。”
“就不敢堂堂正正的列阵一战么。。”
又过了不久之后,郑平安就再度看到这名军将去而复还的身影,只是簇拥在他身边官兵少了许多,而漂亮整洁的白披风也变得破烂焦黑起来。只是他还在骂骂咧咧的道:
“居然还有火器,怕不是遇上贼军的大队人马了,马上寻找遮护处就近待援。。”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那些剩余的官军就顺势退进了这处颇为宽敞的院落当中,又依墙靠门的布防起来;又将一面绿底黑鸦的旗帜竖立了起来。俨然是要将这儿当做临时中军所在。
然而,很快从四面八方响彻起来的哨子和鼓板声,也很快包围了过来;但是最想出现在却是数枚曲线抛入的球体,在躲闪不及的官军之中炸开一片气浪和灰烟来。
随后,对着底下到处乱窜的官军,奋力丢下好几块砖瓦的郑安平,也在急促疲乏和心神激荡中再度昏死了过去。等他在醒过来的时候,再看见那面青旗,就再也不觉格外刺眼了。
而当太平士卒重新搜查和清理过他的家宅,终于发现了藏在倒扣的大缸里,而像是小鸡仔儿们惊恐万分抱成一团的几个孙儿孙女们,郑安平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而当场情绪崩决、不顾一切的大声嚎哭起来:
“都怪我,我真傻。。都怪我,我真傻。。”
而郑平安及其村邑的遭遇,也不过这时候江东各州境内,大多数出于侥幸、偏执、愚昧或是干脆故土难舍,而留下来许多乡土百姓遭遇的浓缩一隅而已。
——我是心存侥幸的分割线——
而在金华内城,准好准备的周淮安也走上了临时设置的高台,打算看看困守内城中的张自勉,。此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