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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青玄一怔,看怪物般看着她。没有想到,小丫头的眼睛这么精。不仅知道他喜欢她的阿娘,还知道,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这般一想,他释然浅笑,“小宝音帮我这么大的忙,感谢你也是应当。”
小丫头眸子一亮,脸上满是喜色。
东方青玄笑得更为柔和,立于风中,一身白袍扬起,像与漫天的飞雪融为了一体,“在我离开大晏之前,你都可以呆在这里,我会尽量陪你。”
一场小小的闹剧,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在永禄五年的腊月初八。那一天,家家户户都在吃腊八粥,但宝音公主大闹世安院的事儿,却没有任何人提起,只是有心人却发现,兀良汗王的身边多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爷。
他仅十一二岁的年纪,言谈间却睿智聪慧,他与兀良汗王寸步不离,不管兀良汗王在新京走亲还是访友,他都有跟在身边。不似下人,不似王子,却无人敢问他的身份。
东方青玄很忙。
尽管他在大晏并无实质的政务要处理,但这时的南晏新京,已是天底下最为富庶繁华的城市,四方来使,八方宾客,各种商贾,应接不暇。一次盛大的皇后生辰,吸引来的都是当今天下的王者,哪怕虚与委蛇,他每日也有无数的交际应酬。
令人意外的是,哪怕国事,东方青玄也丝毫不避讳宝音的跟随。他谈事情,她就在旁边默默的倾听,偶尔朝他吐吐小舌头,以昭示自己的存在。
在这样的日子,宝音便有了近距离观察他的机会。
也从而,见识到了各种各样不同的他。
却没有一种……是她记忆中的阿木古郎。
他可以严肃刻板地与别国使臣交涉政务,也可以浅笑盈盈地周旋于京城名妓的香风锦帕里而面不改色。他可以妖娆懒散地就着烛火看奏折,也可以意态闲闲的躺在美人榻上看野史博闻。他可以和颜悦色地劝她加衣多食,也可以声色俱厉的训示她刁蛮任性。而且……他从不示于人前的丑陋左手腕,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她的面前,不管那伤口有多么狰狞,也不管她第一次看见他安装假肢时吓得苍白的小脸……
他似乎很尽力……
尽力扮演着一个父亲的角色。
同时,他也在尽力把他不曾示人的“丑陋”一面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似是看懂了,又似是没有看懂。
每每在他闲下来的光阴里,宝音总会无聊的问起许多她小时候的事情,那一些她没有了清晰记忆,却曾经存在于她与东方青玄生命中的事情。
“阿木古郎,你是在哪里把宝音捡回家的?”
她带着笑,用了一个俏皮的“捡”字,一边问,一边懒懒地吃着零嘴,那稚气懵懂的小表情,成功地勾起了东方青玄的记忆——
那一夜的如花酒肆,紧张寒冷的地窖,那一夜几十条无声无息消失的生命,那淌了一地的鲜血,那一座被火烧成焦黑废墟的延春宫,那个手起刀落被劈成了两半的小婴儿……倾刻间,似乎一个个都幻化成了狰狞的影子,钻入了他的脑海……
他轻声回答:“菁华公主家的如花酒肆里……”
宝音恍悟般点点头,“宝音出生时可漂亮么?是不是一出生就口含珠玉,面有霞光,令天地为之变色?”
东方青玄强压笑意,轻抬衣袖,喝了一口茶,“你娘怀着你时,在魏国公府终日惶惶,不得见天光,情志不畅,偏又难产,九死一生才将你产下……故而,你出生时……很瘦,很小,很丑,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宝音一愣,被噎了,“那宝音怎么长成大美人儿的?”
东方青玄轻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宝音撇着嘴巴哼哼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反正这个世上,除了你,也没人知道宝音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
她原是无心一说,可这个事实却让东方青玄心头微怔,想起宝音那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欠了我的,不准备还了么?
说到底,他确实欠了这孩子。
出生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只能跟他这个阴阳怪气的人,也得不到丝毫的爱。
“阿木古郎……”
他在发怔,宝音软软的嗓音又响起。
“嗯?”他偏头,眸中又添柔软。
宝音看着他,眼珠子骨碌碌转,“那宝音是何时学会走路的?何时开始长牙的?宝音第一次唤人,是先唤的阿娘,还是先唤的阿爹?”
东方青玄思绪微顿。
记忆里,那个稚嫩的,小小的孩儿,七个月长了第一颗乳牙,一岁零三个月才学会走路。在学会走路之前,她只会满地乱爬,流着口水,她爬的速度很快。他在东,她便爬到东,他在西,她便爬到西,他在书房做正事,她便“嗖嗖”从门口爬进来,像只小猫儿似的,抱着他的腿玩耍,一不小心睡过去……
不过,她爬的时间很长,开始走路,却走得很稳。
而她第一次出声唤人,不是阿爹,也不是阿娘,却是“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揉着额头,突地一笑,自言自语道,“难怪你阿爹恨我……”
他剥夺了太多赵樽身为父亲的权力。但他,不后悔。不论宝音认不认他这个爹,在他的生命中,终是因了宝音的出现,有了那么两年短暂却又美好的人生,让他曾像一个父亲那般,过了两年多正常人的生活。
“……你快说话啊,阿木古郎。”宝音的嗓子拖得长长,软软的,像小孩儿在撒娇。东方青玄念及往事,低头看她时,面色更为柔软,“宝音,你问这些做甚?”
“嘻嘻”一笑,小丫头道:“因为我长大了,要做一名作家。”
“作家?”这个新名词,东方青玄没听过。
宝音向他解释完,又满是憧憬地笑:“我阿娘说,一个好的作家可招人稀罕呢……宝音长大了,要写出很多很多流传百世的名著……嗯,首先就要写一部《宝音传》。咦,对了,阿木古郎,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宝音?”
“……”
东方青玄头痛,宝音却把一个又一个幼稚的问题抛过来,五花八门,刁钻古怪,问完一个,再来一个,今天问完了,明儿个想起,又继续问。有一些问题,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一夕一朝,如此过去。
最后,东方青玄不得不叹,“这世上最让人烦恼的,便是作家。”
宝音异想天开的《宝音传》还没有动笔,东方青玄在南晏已住了一月有余。
年味还未散去,赵樽派往通宁远的仪队就要出发了。
他们此番前往通宁远,是接了永禄帝圣谕要把广武侯夫妇的遗骸接入新京安葬的。迁坟这事原本几年前便要做,但当时赵樽有迁都和修陵的打算,所以先行撂下了。
陈景生前随他左右,死后想来也是不肯离去的。永禄五年初,赵樽在帝陵对山的一处风水宝地为广武侯和夫人新建陵墓,让他夫妇二人死后也可陪伴帝后,被众臣视为皇帝给予功臣的最高礼遇。
然而南去的仪队还未启程,东方青玄便找来了。
华盖殿里,这一对昔日旧友,清茶淡饮,执棋对弈,不知不觉已是三更,见他仍不开口,赵樽索性单刀直入,“说吧,何事求我。”
东方青玄莞尔,笑得风华绝代,“老相好了,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不求你,我便不能找你么?”
赵樽脸色微沉,帝王之气下,是压不住的笑意,“朕很忙的……”
东方青玄笑叹,“又是这样。我啊,就拿你没办法。”那样子像在说翠红楼的“小甜甜”似的,语气别提多么别扭。赵樽轻哼一声,不动声色。东方青玄却倾身凑近他,笑得古怪,“天禄,反正你的人要去挖坟,何不多挖一个?”
他说得诡诈,赵樽挽唇,“挖谁的?”
东方青玄轻笑,“我。”
当年东方青玄在应天府浦口码头落水“身故”,衣冠草草入土,那一方坟冢过了这么多年,早已青草覆盖,因他本身还活着,一直少有人打理。
赵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为何要挖?”
东方青玄继续笑:“那坟太破了,我可不想千百年后,还得被人笑话……好歹我也是南晏风云人物,为你们赵家鞍前马后,结果落一个草席裹尸的下场,怎么想,都亏。”
赵樽眯子微眯,审视他的脸,久久不动。好一会儿,他冷芒收敛,掀唇淡笑:“你要我把你的坟冢迁入新京,为你平反洗冤,再为你操办丧葬后事?”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你可愿意?”
赵樽淡淡扫他,眸底的情绪如烟似雾,起伏变幻了一会儿,终归只有一声喟叹:“只要你给银子,朕无不可办之事。”
东方青玄眉头微蹙,“够狠!……你这么爱钱?”
赵樽放下茶壶:“有妻如此,我亦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