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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兵,威强于商汤、周武;秦之地,广大于虞舜、夏禹!”
若不是亲耳听到,明月万万不敢相信,这段话,是从被后世认为是“儒家宗师”,对孔子推崇至极的儒者口中说出来的。
若是后世儒生听来,那严刑峻法,上首功而弃礼乐的秦,怎能与三代圣王们相提并论,休说提,想都不能想啊!
然而,在谈及秦国时,荀子没有一般儒生对秦国的不屑一顾和厌恶,反倒就事论事,态度无比中立。
明月收敛了笑容,拱手道:“还望先生明示,为何对秦如何称赞。”
“这并非称赞,而是事实。”
荀况微微一笑:“为何我说秦国比商汤、周武王还要威武强大?商汤、周武王,只能使喜爱自己的人听使唤罢了,秦则不同,就连仇敌,也不得不听其发号施令。”
“我这月刚从楚国回来,楚王横之父乃楚怀王,受秦王所骗入秦结盟,被扣留至死,之后楚国的郢都也被秦武安君所破。楚王横惶惶不可终日,背负三代先王之庙,躲避在陈、蔡两地之间,虽然楚国尚有百姓数百万之众,兵卒数十万之多,却不敢再派兵卒踏上故土半步,更将太子送到咸阳,求着做秦的与国,不敢与之为敌。如今秦国让楚国往左就往左,向右就向右。秦国已能让仇雠为己服役,这就是老朽所说的,秦之威强,甚于汤武。”
“至于秦国地域,大于虞夏,更不必多言。古时候三王一天下、服诸侯,国境却从未超过方圆千里。现在的秦国,南边越过大江,占领江南沙羡一带;北边与胡貉为邻;西边据有巴、戎;东边,陶丘与齐国相界。至于中原,更为秦国宰割。秦军驻扎圉津,离魏国大梁城不过百二十里,在赵国,太原郡松柏之塞已失,秦负西海而固常山,俯视赵国……这是领土遍及天下啊,这就是我所说的比舜、禹还要广大。秦的威武震撼了天下,秦的强大击败了中原各国,天下七雄,莫强于秦!”
寥寥数语间,一个负海内而俯瞰天下的强国已跃然而出。
明月不由感到了一丝压力,默然不言,邹奭则有些好笑地说道:“当年孟子可是连齐桓晋文之事都不愿意说的,还认为,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祭酒却既谈王道,也谈霸道,认为两者并不冲突,这就是祭酒常被齐鲁儒生围攻的缘故啊。”
荀子不以为然:“一国治道的施行的正确与否直接关系到一国的生死存亡,对于有国有家者而言尤为关键,,若一步走错,必然满盘皆输,到时欲为一普通百姓而不得。是故,若一时间无法行王道,像秦国一样先行霸道也无可厚非。”
他瞧了一眼长安君,似有所指地说道:“所谓霸者,也有可取之处,辟田野,实仓廪,改进器械,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用赏罚和法度来约束。如此一来,虽说王道是统一天下之道,但如若天下无王者出,奉行霸道的君主便能经常取胜,这就是秦之所以强大之处,商君之法虽为山东六国所诟病,但对秦的效果,却像是一个垂死的病死喝下一剂猛药一般,不但药到病除,且身体更比一般人强健!”
明月颔首道:“荀子对王道与霸道的解释,真是让人猛醒,但小子却想知道,难道秦国就无懈可击?”
“当然不是。”荀况捋着胡须道:“秦的强大,只是相对于六国而言,实际上,它的忧患多得不可胜数。”
“敢问是何忧患?”明月直指要点。
荀子顿了顿,似是在思考,许久后才道:“秦国自从孝公和商鞅后,便一直提心吊胆地,怕天下各国团结一致来对付自己。所以说秦国用霸道能取得的成效,已达到极致,接下来若不能行王道,恐怕国力之强不能长久。”
“秦国应该节制武力,将目标回到文治上来,任用正直君子来治理天下,听政于咸阳,处理好内政,使百姓安康,衣食足自然就知礼乐。至于外事,顺从的国家就放在一边不去管它,不顺从的国家才去讨伐它。若能如此,则秦军不必再到函谷关以外,政令就能在天下实行了;若能如此,即使远在楚燕,各国诸侯也会给秦王建造明堂,韩魏将入秦为关内侯,一天下,也差不多可以办到了……”
这就是王道一统的路子?
明月哑然而笑,荀子果然是儒,哪怕夸了霸道一通,可到头来,还是无法脱离向人抛售儒家王道政治的念头啊。想让秦国放弃大好形势,不要攻伐,讲求文治?秦王和秦相恐怕不答应,这场统一天下的战争,还将流百万人的血,才能宣告结束。
就在他对荀子这种能看出病症却给不出药方的儒家通病有些失时,荀子却又笑道:“当然,我这也是空话,毕竟还未真正入秦看看,等学宫事务了解一些,我的祭酒之职卸任后,我便打算带着弟子,入函谷关,去秦国走一走,看一看……”
此言一出,邹奭不免大惊:“祭酒,你要入秦?”
“然也。”荀子道:“有何不妥?”
“这……似乎儒家有不入秦的传统,孔子、孟子均未入秦。”
“孔子之世,秦地偏僻辽远,交通不便;孟子则对秦国成见太深,可在我看来,不管吾等入不入秦,秦国,就在彼端!”
“不管吾等入不入秦,其宰割天下,分裂山河之心,不会有半分收敛,或许我入秦游说秦王,能让秦有所改观醒悟也不一定……”
荀子如此乐观的说着,没有对入秦表现出半分的畏惧和担心。
明月不由凛然,他真切地感到,荀子与滕更等一般意义上的儒生,大不相同!
大约秦国的崛起,在东方的儒生看来,也觉得是个奇迹。所以在说秦人野蛮的前提下,他们也有点不自信,可终究没人敢大声说出事实来,两千多年里,儒家里,唯独荀子能如此大胆地称赞霸道,认可秦国的改革成果!
这下他有些明白,为何荀子一个推崇孔子的“儒家”,会教出李斯、韩非两个大名鼎鼎的法家弟子来了……
他传授的,并不是迂腐的诗书礼乐,而是与现实紧密相连的王道霸道之术啊!
于是明月接话道:“小子也对秦国为何如此强大十分好奇。我听说,孔子入周拜会老子时,有南宫敬叔为其驾车;荀子若是入秦观政,小子可否为荀子执辔?”
此言一出,荀子顿时一愣,邹奭也勃然色变。
南宫敬叔,是春秋时鲁国孟氏的庶子,身为贵族,却拜在孔子门下。
长安君这句话的意思,莫非是要想对荀子师事之!?
话已挑明了,十六岁少年目光坦诚,年过半百的荀子却还在默然思索,邹奭则看了看这一老一小,心里有了计较。
在战国,诸侯封君拜人为师,这并非什么骇人听闻的事,要知道,魏文侯曾对子夏称弟子,燕昭王也对邹衍称弟子,孟尝君以田骈为师,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长安君是赵国公子,荀子又是赵人,若是这段师徒名分能成,倒是一桩美事。
就在邹奭想着自己要不要为他们做个中时,却有一人趋行入堂,正是荀子那位在楚国收的弟子李斯。
“夫子,邹子,长安君!“李斯匆匆朝三人行礼,说道:”齐宫谒者后胜来了,要寻长安君。”
明月先瞧了李斯一眼,猜想这个年轻的荀况之徒是不是自己提出拜入荀门的目标之一,随即也疑惑起来,后胜来这找自己,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被打岔后,拜师一事也不了了之,很快,后胜便急急忙忙地走进来,看到长安君后面色一喜,大声说道:“长安君,快快随我入宫,大王要召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