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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登州,知府府邸
不管即墨蓝家的目的是什么,沈瑞本也是要在登州大兴文教,蓝竎肯来开书院,沈瑞是欢迎之至。
更妙的是蓝竎其人与蓝田颇像,也是天文历法、牛经马谱、乃至奇门遁甲样样杂学都精通的人物,为人又不迂腐,言谈间对登州的鲁班学堂也颇认可。
沈瑞既把“技术学校”搭建起来了,自然希望能多推广科学技术。
往小里说,是当下致富需要,往大里说,便是想打响大明的技术革命了。
现下登州鲁班学堂里的只能算是技术工人,便是成手,也只是技艺精湛,离沈瑞所想要的“工程师”还是差得甚远。
想要得到工程师,一方面是从技术工人中筛选学识好的、有学习意识、创新意识的,进一步培养。
另一方面,就是从那些本就富有学识的读书人——秀才、举人乃至进士中寻找喜爱技术、肯钻研所谓杂学的,为他们提供科研氛围与空间,进一步定向引导。
而无论培养,还是引导,这蓝竎都是不错的领路人。
历朝历代都不乏科学家,不提张衡、祖冲之、沈括、宋应星这等大家,就说沈瑞身边,那李鐩、李延清父子,于水利工程、器械制造上便极有建树。
这样的技术应用型人才多起来,有舞台让他们大展拳脚,何愁大明未来!
这次登州几处修筑水渠、水车工程,都赖李鐩指点,工部派下来的一位主事与几位大使、副使也都是了不得的技术人才,帮了沈瑞、帮了登州百姓大忙。
而李延清在兵械司也是大展身手,改良了不少兵械,尤其是改进了用于水战的碗口铳、“没奈何”等传统火器。
沈瑞对于火器的制造是不清楚的,也没办法提供更多有效帮助。
只能是把自己能想起来的内容写下来,托词记不得哪本讲奇门遁甲炼器炼丹的古籍所书,让李延清自行研究。
再让人送密信给远在福建的戴大宾,让他多多留意西洋人,弄些西洋火铳来。
张会那边将李延清所造兵械小范围试用后,便悄然运来了登州,如今已装备了潘家玉手下两个千户的兵马,正在进行进一步的实践演练检验。
沈瑞也叮嘱了潘家玉,将每次演习结果都找人详细记录下来,及时反馈给李延清,好让他能根据实际效果做进一步调整。
因德州卫上下栽在了胡节受贿案里,潘家玉已顺顺当当将自己的旧部下统统要了回来。
而今指挥使赵盛又向沈瑞示好,没少拨人拨银拨家什到潘家玉手上,他的日子越发顺心,操练也就越发用心。
尤其有了南京水师精英的帮衬,又有戚宣这样的老将坐镇,潘家练兵也不含糊,如今登州水师已是很有些模样了。
沈瑞直言将对人才培养的设想尽数告知蓝竎,蓝竎虽面上一派老气横秋,抚须道些“沈大人年轻有为”之类的废话,眼神却是异常明亮。
沈瑞看得出,蓝竎是动心的,不由十分满意,便也大开方便之门,对蓝竎还没影儿的书院抛出不少优惠待遇。
校址地段随他选,房舍随他设计,府衙除了帮忙盖房外,还可以提供一定的经费供给科研与学子奖学金等等。
蓝竎谢过之后,表示要在城南山地上择址建校而在非城中,道是城中日渐繁华,怕学子们无心读书。
沈瑞也笑着答应了。
虽蓝竎这话不免捎带上了在城内的府学县学,但历来出了名的书院多是依山而建的,读书也要有个优美安静的好环境嘛。
他也正好顺势在南山规划出一片大学城来。
谈妥书院大概后,蓝竎便告辞而去,由大于师爷送往沈府客院住下。
陈师爷方向沈瑞道:“瞧着蓝先生是个治学的大家,东家觉得怎样。”
沈瑞笑道:“我原见过蓝章大人与蓝田兄,这位蓝先生却是比那父子活络得多了。对他这书院,我是颇为期待呐。”
“蓝大人父子太过刚直了些。虽刚直是风骨,却也是过刚易折……”陈师爷叹了口气。
转而又笑道:“蓝先生在山东颇有盛名,他开书院,定不少学子前来求学,我登州亦是扬名。”
望了望书房墙上沈瑞着人绘制的蓬莱县地图,陈师爷笑眯眯道:“北边靠海港起来了,东西两面有驿路,如今南边再添书院也就起来了,四角俱全,兴盛指日可待。”
沈瑞哈哈大笑道:“治学像先生说的话,后面两句更像姜先生、小于先生说的。”
肯千里求学的人家,也不会是穷人家,学子们吃喝花销,教书先生们、教员们的家眷……一座大学城盘活一片区域经济的事儿早在沈瑞的开发计划表上了。
陈师爷笑道:“东家也莫觉得老朽迂腐了,如今跟着东家开拓这登州,自也要学着些‘经济’事。”
说笑两句,又自从那经济事上说到了如今登州所仗最大经济来源,海贸。
沈瑞说了与卫所那边商讨的结果,又道:“我待往文登去看看,那边也是良港,且与南边儿海面上的联系不少。既想开海,那边也不能锁起来不用——何况防也是防不住的。”
陈师爷沉吟片刻,道:“东家所虑甚是。只是,若是此去,便要对上王家的事了。”
王家是宫里宪庙敬妃的母家,这位太妃虽膝下荒凉,如今在后宫无声无息,但因养过德清长公主,如今长公主很是关照于她,连带着,也关照王家。
沈瑞来登州之初,德清长公主府便打过招呼了。
初时沈瑞并没将这么个王家放在心上。
待到了各县清丈田亩时,王家到底还是端出外戚家的派头来了,不许官府来量地。
他家的地,文登县有,宁海州也有。
这两处父母官都没甚背景,不肯得罪这样的人家,便推诿拖拉起来。
其实说起来,王家也不过是在偏远山区的文登县逞逞威风吧,莫说搁在京里,便是搁在整个山东看,王家也是不入流的。
沈瑞当时正在处理海岛及流民事,便也没理会,尽了礼数往德清长公主府送了信,便丢开手,待回头收拾。
德清长公主远比不得之淳安大长公主权势,且德清夫妇都是饱读诗书,极是通情达理,回信间客客气气表示定会劝着敬太妃娘家云云。
还派了个管事往文登与去王家人说话。
可惜王家人倒属滚刀肉的,这事儿一拖二拖,就拖到了收秋也没解决。
而这两个月宗室这边也颇多故事。
先是小皇帝借着庆王府、靖江王府等几桩伤天害理的案子狠狠敲打了诸藩一番。
之后张禬在查德王府“强占民田”事时,丝毫没留情面。
又快又狠的将所谓投献田地之人揪了出来,将强占去的田亩查了清楚明白,罪证也做得干净漂亮,没有半点儿含糊。
从知县、知州、同知、知府、布政使至德王这一路弹劾上去。
对于王府,更是不肯给半分遮掩。
那边说什么德王爷年迈,被小人蒙蔽了。
张禬便冷笑着说便是先前不知情,现下总归知情了,就请把田亩还来吧,且王爷仁慈,还该给小民些许补偿安抚一二才是。
摆明了是要王府将到嘴的肉吐出来。
德王府耍起无赖来算得天下无敌,便跟着左一封折子右一封折子的递进大内,张口便嚷嚷着穷,竟连今年每亩应缴的税银都拒交了。
那边淳安大长公主是又气又恨,派了几波心腹去骂,然都无济于事。
小皇帝更是火冒三丈,唬得一干老臣忙摁着,生怕他冲动了下狠手把德王的地收了,引得诸藩动荡。
在这么个时候,京中杨廷和那边也给沈瑞来了书信,让他稳扎稳打,万不要冒进。
毕竟德王这件事是沈瑞捅上去的,上头一个处置不好,惹了篓子,皇上可不会“有错”,罪责便都是下边儿的,届时沈瑞被推出来顶罪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以王家的事,几位师爷的意思也是先不要去管,待德王这事儿尘埃落定后,再行处置。
但不理会的前提是沈瑞得在府城呆着,可以说宁海州、文登县故意隐瞒,知府不知情所以没处理。
若是沈瑞下去文登县,直面这件事,便不好不理会了。
沈瑞却道:“顺子那边还得了些消息,王家,与海上,怕也有些勾连。”
文登也是个走私猖獗的地方,不少大户虽不置船下海,却收海上来的东西,坐地销赃。
“便是现在不是处置的时候,也总要看个明白。”
沈瑞又道,“我原就想一到任上,就先将下头几个州县都走遍了,对地方情况也作个简单了解,日后施政也好更有针对性。”
“只是诸事缠身,只最初打招远、黄县来,又去栖霞看了看,别处还未走过。
“这次若一路东行,看看福山、宁海州、文登,调头往西再到莱阳,也算是走全了。正能在大冷之前回蓬莱。”
陈师爷沉吟道:“这时节倒是恰好的,今年夏税、秋税也都免了,自留赈灾,秋收也能更从容些。”
又说起,“沈大人迁了左参政,想来,那些镇日琢磨生事的也能安分些。”
沈瑞点了点头。沈理能留在山东再好不过,而今的山东,也算得是清净。——若要没那些藩王就更好了。
因接口道:“皇上这般看重山东,我也只有竭尽所能以报皇恩了。”
陈师爷想到先前皇上将沈瑾调去户部山东清吏司,日后肯定是要为登州大开方便之门的,便点头称是,也不再对沈瑞的出行提出异议。
“原没想到小沈状元能去了户部。”陈师爷感慨了一句,又摇头笑道:“也没想着大公子能去了四夷馆。”
他原是杨廷和身边幕僚,叫杨慎为大公子习惯了。
沈瑞也叹道:“我也没想到舅兄能去四夷馆。不过,舅兄做学问也是极好的。”
不止是他们俩,满朝文武谁也没想到杨慎去四夷馆。
虽说四夷馆是李东阳主持,杨慎乃是李东阳的弟子,称得上是“弟子服其劳”,但杨慎是杨廷和的长子,又是真材实料考出来的状元,合该是被重点培养,委以重任的。
目前的四夷馆,可不是为着同西洋做买卖设的,沈瑞自然也不会自恋的以为小皇帝把杨慎弄进去也是为了他好,为了开海。
李东阳既让陕西云南镇巡等官访取精晓鞑靼、西番、高昌、西天、百夷言语文字与汉字之人,自是意在蒙古了。
这几年山陕边关也不太平。
沈瑞暗自揣度着,是不是也有要培养遣派细作的缘故。
杨慎做学问是极好的,沈瑞也相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语言大师,只是,四夷馆若不单单是“外国语学院”,那杨慎性格可同特工人员差得太多了。
相较之下,沈瑞倒觉得庞天青为人机敏,办事利落,比杨慎更适合做个特工人员培训师。
虽教细作,但只是在京做个教师,又不是去前线,安全得紧。这个位置又重要得紧,想来淳安大长公主府不会拦着。
而蔡家人又掌握着不少军事力量,大长公主又得皇帝信任,对于庞天青接管那些密探机构也是极大助益。
沈瑞起了念头,便打算回去修书一封给岳丈杨廷和,看看这事可行与否。
回了内宅,沈瑞向徐氏禀明了想往文登去,怕要两三个月方回来。
徐氏含笑应道:“你只管去便是,不用惦着家中。”
又指着杨恬道:“丛兰大人原是你上峰,既去文登不好不拜访丛家。丛家老大人、老夫人皆在,你将恬儿带上,让她去与老夫人请安,代我问候老夫人,尽了礼数。”
杨恬忙道:“我自是要在家里侍奉母亲的。”
徐氏笑道:“家里人多着,哪里还要特特留下你。你且去吧,这阵子也忙得紧,该松散松散。”
沈瑞揣度着,徐氏虽没有催促过他们子嗣的事,但不可能不关心,想来这也是不想让他们小夫妻才相聚又分离。他有心带杨恬四处走走,便也笑替杨恬应下。
徐氏又道要往京里送回信,让沈瑞走前安排下人。
“你理六嫂子,操心小林哥的婚事,想求京中各家亲戚帮着寻寻可有合适的人家。”徐氏道。
却是先前因碍着刘瑾,无人敢同谢氏打听沈林的婚事。
而这次在刘瑾打压刘谢旧人时,沈理还能屹立不倒,倒让不少人动了心思。如今便也有媒人上门了。
谢氏原就没打算在山东这边寻儿媳妇,这帮官家夫人的作态更让人齿冷。
因此她便紧着往登州来信,想央磨徐氏乃至杨恬继母杨夫人在京中为她儿子寻个得力的亲家,最好是趁着朝中看好沈理这档口,迅速将儿媳定下来。
沈瑞不由皱眉,瞧着屋里没人,低声道:“母亲,关起门来我说句不太妥当的话,理六嫂子这等人,就是给她找个公主,她还得嫌弃公主不能继承皇位!还是莫要管她儿子的事罢,别再闹枚姐儿婚事那一出。”
徐氏听了公主皇位等语唬了一跳,拍他道:“又浑说!”
末了听完,又叹气道:“谢阁老先是状元,后是阁老,她自小风光,又嫁了状元郎,难免带了些骄娇二气。如今,也已是改了许多了。便不冲她,也要冲理哥儿、冲小林哥不是。”
沈瑞也叹了口气,他自然也是盼着小林哥有得力妻族的,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这边说妥了,沈瑞牵着杨恬出来回自家院子。
摩挲着她的小手,因低声叹道:“理六嫂子这事儿,也让你为难了。”
虽说俞氏与杨恬如今似亲母女般亲近,但,到底不是亲母女。
杨恬心下一暖,低声笑道:“不为难。母亲亲自写信呢。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你也知六嫂子的性子,与其让她自家找亲事,还不若咱们帮着找了。”
沈瑞一愣,随即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是我想左了。还是夫人聪颖。”
杨恬白了他一眼,啐道:“又取笑我。”便也打趣他道:“知府大人日理万机,哪里理会得些许后宅小事。”
说话间进了东院正房,沈瑞见一旁几上白絮琉璃盘子摆着几枚红蛋,红白相称倒是好看,不由多打量了一眼。
杨恬见了,道:“那个善编筐篓的工坊管事家得了个七斤的大胖小子,送了一篮子喜蛋去府衙,小于师爷打发人与我送来,恰赶上戚家嫂子等几位过来,都说讨个喜气,便分了她们去。”
她口中戚家嫂子便是戚景通妻子张氏。
戚景通与沈瑞一般,都是嗣子,又都是膝下无子。
过继嗣子便是为了香火,因此作为嗣子的妻子,张氏与杨恬的压力要远大于寻常人家无子妇人。
两人因境况相同,不免有些同病相怜,又都是恬静性子,因此关系处得颇近。
沈瑞见杨恬望着喜蛋的怅然神情,不由心下暗叹。
便揽着她开解道:“先前不都与你说开了么。不想那么多,都交给老天爷安排,老天爷赐我们个孩子,我们便欢喜接着;若终是无缘,日后还有四哥儿,还有小楠哥,总少不得咱们的供奉便是。”
杨恬低低应了一声,并没有言语。
沈瑞也知子嗣也始终是杨恬的心结,便是怎样开导,也不可能真正让她释怀。
也不指望一朝一夕就令她改变,便笑着打岔道:“这两日你可要忙了,打点咱们两个人的行李,现下是热,没准儿路上就入秋了,厚衣裳也带着些。”
杨恬便也跟着笑道:“我的知府大老爷,难道会叫你冻着!”
却又不免迟疑道:“我是当留下来侍奉母亲的。”
沈瑞道:“不过去两三月罢了,母亲都发话了,你便随我去吧。且丛家,我们确实是要好好拜会的。且我也想见一见沿海诸卫所的指挥使、指挥佥事,你们女眷走动,更妥当些。”
杨恬点头应下,又笑道:“你原还说带我游这儿玩那儿,这几个月了,就只坐了一回海船上海岛。”
沈瑞连连作揖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小生这趟就好生补偿夫人……”
山东登州府,文登县
文登县多温泉,县城东北处更有一镇在宋时就有温水镇之名,元时改为温泉镇至今。
因多泉眼,富贵人家多来建庄子,更设有巡检司,且离威海卫、成山卫都不远,遂成一处极繁华的所在。
自来这样繁华之地便少不了青楼楚馆。
这边的青楼东家又格外有头脑,也仿照富贵人家庄园样式将楼子盖在了泉眼边,更推出了些龙女戏水的节目,更受人追捧。
此处便渐渐形成特殊的脂粉区,甚至许多外地富贵闲人慕名前来,竟比文登县城更热闹几分。
这边最有名的青楼名唤醉香阁,新近调教出十二位姑娘来,皆是以花为名,春兰秋菊各有风情,排下来更好是一年十二个月,遂起个诨名唤作十二花仙,一时名声大噪,客似云来。
这一日,恰是十二位姑娘一起献舞,但见彩带翻飞,客人如痴如醉,打赏声不断。
一旁独属于醉香阁头牌姑娘金玉珠的小楼上,开着半扇窗,一个娇媚姑娘伏在窗框上,歪头看着那边的喧嚣,手里轻轻摇晃着扇子,像在驱赶蚊蝇,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但见她一张团团脸,薄施粉黛,额间朱红花钿,看着极是甜美娇憨,却并非是金玉珠,而是那金宝珠。
那正主玉珠姑娘正在那边竹榻上歪着,与对面几个草莽汉子说着话。
案几旁,三个小丫鬟铺开纸,运笔如飞,将他们提到的东西与价钱一一记录下来。
少一时这几位走了,那玉珠姑娘刚停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外面鸨母又探头探脑进来,堆笑道是某某爷来了。
玉珠姑娘翻了个白眼,话也懒得说,只招招手,那鸨母会意,知道又是一注赏钱到手了,便欢天喜地出去唤人了。
很快又进来三两位,都是熟面孔,没有寒暄,张口便是报东西报价。
最近这般情形时常出现,盖因南边儿海上立规矩的九头蛟分崩离析,规矩一坏,各路妖魔鬼怪便都跑出来打劫了。
初时还是闽浙一带,如今已是南直隶乃至山东青州府南部都有大小海寇出没。
因海商多是走私买卖,便是在海上遇袭,也不敢回来报官——报官了没准儿贼没被抓,自家先被问罪了。
况且报官也没用。
这些个海寇吸取了巨鲨帮的教训,通常只纵横海上打劫船只,基本不会上岸抢掠的。
沿海卫所多是守土,便是王守仁的水师,也不会远赴海上剿匪。
无人遏制,海寇越发猖獗。
然海寇劫掠容易,销赃却不容易,还是要调头来找坐地户的。
东西是卖到越远的地方越安全,青楼楚馆又是有钱人的聚集之地,故而玉珠姑娘这个中间人近来生意十分火爆。
好容易又送走两拨人,玉珠姑娘打发几个小丫鬟歇着去了,走到窗边的身边,推了一把宝珠道:“给我累成这样,你竟也不帮帮我。”
宝珠拿扇子掩口打了个哈欠,道:“我又不懂这些,若记乱了,你叫我赔银子可怎生是好。”
玉珠狠狠一戳她额角,啐道:“你不是要上岸?没些个本事,怎么上岸!”
宝珠一甩头,撇嘴道:“没本事我早被扔乱葬岗喂野狗了,还能被派到你这儿来。”
顿了顿,又道:“你也别抻着了,便你不想上岸,多一个后台也总是好的。你这一行,不就做的路子买卖么。
“大人都进了宁海州了,说话间顺子爷就该先到了。大人或许好说话,顺子爷可是个蛇信子,你再瞒他不过的。”
玉珠又啐她道:“糊涂!手里不捏着些东西,如何卖得好价钱?这会儿就全抖落开了,回头没得可卖了,还不被人一脚踢开?”
宝珠却去摸她的脸,嬉笑道:“姐姐就凭这张脸,这一支箫,便没人舍得将你丢开手呐。”
玉珠反掐她脸道:“你当我是好糊弄的?你这张脸、你这手琴又差到哪儿去了?还不是凭着挖空了琉璃作坊才站住脚?”
宝珠听罢,也不玩闹了,摊了摊手,叹了口气。
玉珠又是嗤了一声,道:“叹什么气,现下这样不是更好?”
她们这行当,通常是两条路。
要么在欢场沉浮一辈子,年老色衰时买几个小姑娘调教着,当个鸨母。
要么从良,寻个人嫁了——
小门小户的她们瞧不上,也养她们不起,没准哪一日穷了再把她们卖了。
理想的就是寻个高门大户,或是富贵人家,正经做个妾室,从此终身有靠。
金胭脂一直是做着两手准备的,玉珠宝珠就是她从一个鸨母手上买来的,认作妹妹,却一直调教着迎来送往的诸事。
另一边她也在努力往第二条路上走,无论最开始靠上九头蛟的龙头孟弘通,还是后来想跟秦耀、如今跟了张禬,都是极力想从良。
玉珠从胭脂身边离开自立门户,本也是想效仿她走她的老路。
到了文登后,搭上了靖海卫的指挥使冯佑,金玉珠眼前的路就开阔了。
因跟着胭脂,她原也认识些海上的人,再通过冯佑的路子,给人牵线销赃拿好处,便也攒下不菲的身价。
冯家门她是进不得了,至多是个外室。
且冯佑虽此时是指挥使,但谁知道多暂能调走呢。
等她搭上了外戚王家,就踏实多了。
王家是不会走的,地方上也无人敢惹这样的外戚人家。
她想着背靠王家,便是不嫁,自家开个青楼,当个省心省力的东家也是好的。
直到宝珠来到她面前,给她带来了一条全新的路。
“我有本事有手段,在大人手下当个女管事绰绰有余。大人仁义,从不亏待手下人,也许了我了,与我寻个得力的夫婿,正经做个太太奶奶去。
“他日便是我说是寡妇再嫁,坐产招夫,有大人做靠山,也是不怕的。总好过一辈子在这臭泥里陪酒卖笑。”
要说玉珠为此就动心了,也不尽然。
但玉珠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
在人家手掌心里,她不应又岂会有好果子吃?
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捏着些有用的消息,将自家卖个好价钱罢了。
两人沉默以对半晌,门外忽然传来鸨母焦急的叫嚷声。
“这位爷,这位爷!姑娘歇着呢,容我通传一声啊!哎哎,你再往里闯,我可不客气了,叫人打了你出去!”
屋内两人对视一眼,都皱了眉头。
这种硬闯的事在青楼里太常见了,鸨母若是处理得了,早就叫打手将人打出去了。
能这样大呼小叫的,便是根本惹不起的硬茬子,知会里头姑娘小心罢了。
宝珠立时机警的蹿到衣柜边,取了个家什在手中,藏在身后。
很快大门便被人踹开了,一个高壮的刀疤脸汉子闯了进来,回头冲鸨母大吼一声“滚”,声若洪钟,面目狰狞可怖,气势骇人。
玉珠却在听到这一声后松懈下来,挥手让鸨母退出去,又打发了小丫鬟看着外头,方慢悠悠坐下来,敲着桌上残席,问来人道:“怎的弄了这副鬼样子来,谁认得出!吃了吗?可要叫人换了酒菜来?”
那汉子摸了摸脸上粘着的狰狞刀疤,嘿然一笑,道:“就是让人认不出才好。”说着又警惕的看向宝珠。
听玉珠道是自己人不用疑心,那汉子方摆手继续道:“吃什么,哪儿有心思吃了。有个大买卖,俺只觉得不踏实,来与你说道说道,许能卖给冯指挥使,叫他立个功。”
玉珠翻了翻眼睛,讥讽道:“你还有能让冯指挥立功的事儿呢?不是要平了你对头的山寨吧!”
那汉子吐了口痰在地上,待要骂她两句,却又生生忍住,道:“前次俺与你说巨鲨想要些粮食和火油……”
“我也与你说了,做梦去吧!”玉珠不耐烦道。“朝廷是一心要剿了巨鲨帮的,他们的生意我不接。”
那汉子嘿了一声,道:“如今,可不用你了,有人肯出这粮食和火油,让巨鲨作寻常上岸劫掠,了结一个人性命,另外还有酬劳。”
玉珠奇道:“想杀人何必用巨鲨?这多麻烦!难道巨鲨是好打发的?没准儿出钱的也被一勺烩了呢。”
那汉子立刻嘲讽道:“你见天的说这个蠢那个笨,今儿也有你这聪明脑瓜猜不到?当然是……”
然而他的话戛然而止,又愤怒又惊恐的瞪着对面。
玉珠一呆,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宝珠手中已持上一把小巧的短弩,正对着那汉子脑袋。
弩箭尖端在烛火下闪着幽兰的光,竟像是淬了毒的。
宝珠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甜美的笑来,轻启朱唇,道:“当然是要杀的人来头太大了,若寻常山贼杀了,地方上必要挖地三尺也要寻出凶手来,没准儿就把幕后人也牵扯出来了。故此才想做成个海寇上岸劫掠杀人的假象。”
“那位的师父就曾率军围剿过巨鲨帮,而那位身边,还有一个与巨鲨帮有仇的人,出了事推说是海寇寻仇也能圆上。”
“你想卖这个消息给冯佑,想让冯佑去搭救。因先前有人救过那位,已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冯佑必会动心。
“何况巨鲨如今连粮食和火油都见底儿了,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冯佑灭了巨鲨轻而易举,更能向朝廷邀功,他自然会去。”
那汉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千娇百媚的女子,强挤出个笑来,道:“姑奶奶……真是半仙儿……不,不,真是神仙,整个儿的神仙……掐算得半点儿不错。姑奶奶,您手可稳些……”
宝珠声音骤然转冷,道:“那就说吧,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老实全讲出来,姑奶奶的手自然就稳当。若有一句不实,嘿,这弩箭上的毒,姑奶奶可是没有解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