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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内宅,西跨院。
贺南盛坐在花厅圆桌里,面前是几碟小菜,还有一壶陈酿,面上看不出喜怒,心中全无得意。他本以为随着沈沧病故、沈械外放,沈家运势转衰,至于沈理,虽是状元,不过十几年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且有的熬,没想到去年乡试,出来个解元沈瑾。
对于两代出了几个进士的沈家来说,解元不算什么,贺南盛为闫家拉线不过是随手为之罢了,毕竟四房与贺家有嫌隙在前,贺南盛不愿意沈家四房走的太顺利。要不然沈家四房搭上个好姻亲,说不得以后又要起来了。至于三房名下田产,也不过是正常的流转罢了。
松江就这么大地方,周边良田都是有数的,早已被各大姓分割完毕,外头能买进的零零散散的,并无什么好田。
沈家三房没有分家前,湖大老爷虽平庸,其他几位老爷却是精明能于,几十年下来,陆陆续续买了不少良田,加上祖产蔚为可观,其中几块正好与陆家庄子接壤。
如今沈家三房分家,这些产业都归了沈湖。沈湖无能,保不住产业,又于旁人何事?
贺南盛没有出面讨债,而是将债务找给沈家四房,也是为了与沈家不撕破脸。不管两家如何争锋,到底是几重姻亲,真要两家翻脸,不说沈氏族人会不会同仇敌忾,就是贺家族人这边也会有说辞。
他千思百转,只觉得自己处处思量到了,不想偏出了两个意外,一是堂姐夫沈海的决绝,二是沈瑾的殿试名次。
自己那个堂姐夫,不能说人人承担的和善人,可素来和气,这次却是决绝,上次见了自己一回后,就彻底冷了贺家,连家人也约束着,连外甥过来送贺寿也是半道劫走了,一点情面也不留。
而沈瑾呢?就算之前他是解元,可有沈理这个状元在前,也没有人会想到沈家能在十几年之间再出来第二个状元。要是沈瑾是寻常进士,家里贪图钱财取了商贾女,被人晓得了也不过是沈家父子被人轻鄙;可是堂堂状元,定了个商贾女就骇人听闻了些,少不得被人探问究竟,贺家也就脱不了于系了。
贺南盛不是后悔,只是觉得自己还是思量的不周全,不应该留了明晃晃的短处在外头,这使得他有些浮躁。
“二哥……”一人走了过来,坐在贺南盛对面,不是别人,正是贺南盛的胞弟贺北盛。
贺南盛抬起头来,眼见胞弟眼下青黑,浑身精气不足、周身还隐隐带了酒气,一副纵酒纵色模样,不由皱眉道:“就是仗着年轻,你也该节制些……”
贺北盛神色讪讪,给自己倒了盏酒,一口饮尽,好一会儿方道:“二哥,我这不是心里憋闷,才松快松快么?”
贺南盛摇头道:“别拿对付老太太那套来哄我,我还不知道你?素来不在科举上用心,连乡试都是靠了运气,还真的能为会试落第伤心不成?
贺北盛被揭破,摸了摸鼻子,带了可怜道:“我这也是没法子,老太太盼着我成才,恨不得整日里将我关在屋子里的看书,我又不是大姑娘,哪里坐得住?不寻个由子出去放风,我都要憋死了……”
见胞弟这般惫懒,贺南盛直觉得心火直窜。同样是松江大族,沈家水字辈出了几个进士、同进士,玉字辈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是贺家宗亲却是后继无人。
他阴沉着脸道:“你真是不打算读书了?”
贺北盛迟疑了一下,耷拉着肩膀,方点了点头道:“二哥,我实是不行的。早年我也满心报复,可是几次乡试、一次会试下来,见识了太多才子英杰,方知自己之愚钝不堪。不说别人,就是几位族兄弟,资质也比我好上许多……
听到这话,贺南盛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叹气。贺家旁支庶房是有几个子弟不错,却是已经出了五服的族亲,与嫡房素来不算亲近。
他揉了揉额头,道:“你既是无心继续读书,就应该留在京中,请大哥帮你从吏部补个缺才是……”
贺北盛神色僵了一下,小声道:“我怕大哥……”
虽为同胞手足,可是贺大老爷行事手段,已经使得贺北盛如惊弓之鸟。会试前后,他自己个儿琢磨了几个月,知晓自己个儿的分量,实没有长兄的手段与魄力,就算勉强入了官场,也是给人送菜的,因此不仅对继续读书死心,连以举人补官的出路的想法也散了。
贺南盛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只当胞弟畏惧长兄教导严厉,无奈地摇摇头:“怕甚么?你也不是小孩子,大哥还会打你板子不成?”
贺北盛没有接话,只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吃了。
贺南盛本惦记胞弟早日出仕,给长兄做臂膀,不想这弟弟少时伶俐,年长后聪慧劲却没了,如今连科举的勇气都没了;又因是幼子,被太夫人娇惯,心肠软有些立不起来,在经济事务上也不是能拎得起来。
贺南盛有些失望,又隐隐地有些窃喜。
五月被称为“恶月”,素来五月生子被称为“恶月之子”,贺南盛的生辰就是五月初一。虽说当年他并没有被父母遗弃,可同长兄幼弟相比,他这仲子本就是不上不下,素来被父母轻忽,又因八字不好,小时也受了不少嫌弃。
如今他虽不过是个举人,可统管一族,往来官场,不管是贺氏族人,还是松江地界官绅,谁叫他不客客气气地叫一声“贺二老爷”。
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胞弟要是精明性子,说不得太夫人就要让幼子分管庶务,到时候兄弟难免有意见向左的时候,与其那样为难,还不若让幼弟做个富贵闲人好了……
京城,黄华坊。
看着地上打包好的行囊,沈瑾周身满是阴郁。
郑氏见状,心中叹了口气,道:“我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功课,如今殿试已过,瑾哥儿也授了官,我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沈瑾皱眉道:“就算姨娘不去状元府,难道京城也住不得?”
郑氏摇头道:“如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整日里也要在衙门当差,我一个人闷着无聊,去你舅舅家还能与你舅母为伴……”
沈瑾想着父亲定下的亲事,看着眼前又要作别的生母,只觉得心中揪得慌。
郑氏犹豫了一下,道:“瑾哥儿,之前你老师提及的那门亲事,老爷可有回信没有?”
沈瑾摇摇头,道:“京城到扬州一千余里,往返消息哪有那么快的?”
郑氏听了,不免忧心道:“阿弥陀佛,只盼顺顺利利……不怕别的,就怕老爷一时心血来潮,还有不知新太太是什么品格,千万别节外生枝才好……”
沈瑾安慰道:“姨娘别担心了,老师的名头在这里摆着,父亲那边不会有异议的……”
无须节外生枝,只因扬州那边将事情定下了。这些糟心事,沈瑾虽烦扰不堪,却是不忍生母担忧,就此瞒下。至于恩师做媒的高门之女,因之前不得准信,沈瑾也怕相府名头吓到生母,隐下没说,如今看来还是好事。要不然以K氏外柔内刚的性子,要是知晓沈举人为了银钱坏了儿子的良缘,说不得就要回江南找沈源拼命去了。
沈瑾已经是职官,不得轻离,就由郑表弟在书院里请假,送郑氏往保底去。
沈瑾虽是满心不舍,却也没有再开口留人。说他自欺欺人也好,扬州亲事的事说不得什么时候闹出来,能瞒着郑氏一日是一日。
等送生母与表弟出了城,沈瑾策马回城,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不知不觉进了仁寿坊,等醒过神时,已经在尚书府前下了马。
这半年来,沈瑾也曾来过几遭,门房记得这是四房大少爷,自家二少爷的本生兄长,一边使人往里传话,一边上前牵马。
沈瑾看着眼前大门,想起沈瑞先前对自己的维护,心中多了一股暖意,将缰绳交给小厮道:“你们二爷在家吗?
门房道:“在家呢……瑾大爷快请进……”
沈瑾道:“我来的仓促,还是先给大伯娘请安,劳烦管事代为通禀……”
这会儿功夫,沈瑞已经得了消息出来,正听了这一句,就带沈瑾往正院去。
徐氏虽不喜沈瑾,可沈瑾的亲事并不是他一人之事,闹大了连沈瑞名声也要跟着受牵连,说不得还会将沈瑞生母的身份拿出来被人说嘴,少不得问道:“玲哥儿他们到京有几日了,你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可有了应对之道?”
沈瑾躬身道:“侄儿想到回乡一趟……”
徐氏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道:“回去看看也好,闫家不过是为攀附而来,也不是为了结仇,能好好商量还是好好商量为好……”
沈瑾点点头,道:“侄儿也是这般想。”
新科进士告假祭祖或者完婚早有先例,沈瑾身为新科状元,新上任的翰林官,告假归乡并不算难事。
徐氏犹豫了一下道:“四房并无其他堂亲长辈在,有事你多问问宗房大老爷的意见……沈氏一族立足松江百年,自有族法家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