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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在夜风中徐徐拉开。
守城将领自称姓郑,单名一个宗字,在赵胤骑马入城时,郑宗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条马鞭,低头顺目地请求锦城王殿下责罚。
如何责罚?
宵禁本是城防规矩,他没有做错什么。
至于骂的那几句粗话,人家也没有指着锦城王殿下的鼻子,不知者不罪。
众侍卫恨得牙根都咬紧了。打锦城王的脸,就是打他们的脸,回京就受此冷遇换谁心里都不舒坦,偏偏又拿人家无可奈何——
岂料,赵胤却停下脚步,骑马在郑宗面前站定。
“谢放——”
谢放上前,拱手道:“属下在。”
赵胤道:“武官职时饮酒,对上官失仪不敬,其罪如何?”
谢放没有抬头去看自家王爷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回道:“玩忽者,杖六十。失仪者、罚俸半年。不敬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一听这话郑宗早已变了脸色,嘶声道:“下官不知殿下深夜驾到,无心之过,殿下竟要重罪……”
赵胤冷冷看着他,“不敬是无心,玩忽失仪又如何?”
郑宗的脸色一变再变。
他原本是吃准了赵胤刚回京师,又因斩杀刀戎一事身负血案,行事肯定会收敛许多,绝对不会地盘没有踩热就处罚守城将领,落人口实,这才敢在赵胤面前嚣张。可如今看赵胤根本就没有半分畏惧,还铁了心要处罚他,这才有点慌了。
“殿下恕罪……”
郑宗再三求情,赵胤却冷脸以对。
无奈之下,郑宗只能狠狠咬牙,再次将马鞭托高。
“不识得殿下真面,是末将之过,任由殿下处罚。”
他双手微微发颤。赵胤却看也不看他掌心的马鞭,冷冽地道:“劳烦郑将军自行到军务司领罚。明日,本王要亲自过问。”
说罢,他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侍卫们一个个纵马跟上,马蹄溅起的灰尘扑愣了郑宗一脸。
……
无乩馆仍是当年赵胤离去时的模样,只是门房的灯火似乎略微暗淡了一些。
这几年甲一少有回来,只有管家刘伯领着一群仆役们守候,日常打理。朱九和杨斐等留京的侍卫都早已另有别宅,因此,无乩馆竟是无形中荒废了下来。
听到敲门的声音,刘伯披衣起床,透过门洞看到风尘仆仆的赵胤,差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王爷?是您回来了?”
赵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谢放却是笑道:“刘伯,还不快给爷开门?”
“诶,诶。小的就来,就来,爷稍等……”
刘伯要去拿钥匙开大门,却被赵胤阻止。
“角门入便可。”
连日奔波,众人都有疲乏了,赵胤回到房里,沐浴更衣后用了几口便饭,就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假寐。房间久不住人,谢放为他熏了些香,看赵胤没有上床的打算,催促道:
“天儿不早了,爷早些歇着吧,明儿一早还要入宫见驾。”
“不急。”赵胤抬起眼,看他一下,“你看炉子上的水烧好没有,再泡两盅茶水来。”
大半夜的喝什么茶呀?
谢放心里犯嘀咕,可是赵胤没有改变决定,他便不会多问,应一声,便出去。
不过半刻工夫,热茶刚刚端到房里,杨斐便匆匆赶来,站在门口请安。
“属下参见王爷。”
谢放心里惊了一下,看赵胤平静的面孔,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茶,默默放下,候在旁边。
赵胤嗯一声,“进来。”
杨斐一身黑衣,带着夜风的凉气大步入内,给赵胤行了个礼。
“得闻殿下入城,属下不敢耽误便匆匆过来了。”他抬头,看着赵胤的脸,“六年了,爷可安好?”
赵胤看向他脸上那半副金属面具,轻轻一笑,端起桌上的茶盏,“好。这些年,你辛苦了。”
杨斐摇头,“属下不苦。就是……就是有愧殿下嘱托,眼睁睁看那东厂势大,白马扶舟在朝堂势力如日中天,却无能为力……”
在赵胤离京以后,杨斐和朱九的编制仍在锦衣卫,不算是锦城王府的属官。两人皆在盛章麾下做事。为了行事方便,朱九成婚后依功行赏得到了擢升,现在是北镇抚司正五品千户,而杨斐不在意官职,更不愿意现于人前,即便有大功在身,却不愿受封,如今仍是一个校尉。
他当初找到赵胤要留守京师,赵胤曾要许他官职。以杨斐的功劳,不说千户,便是再往上升也是受得起的,可杨斐不愿,唯一的要求是“不受约束,闲散自在”。
赵胤素来不勉强人,也就由着他去了。
“你无须自责。”赵胤平静地看着杨斐,眯了眯眼,语声淡然地道:“白马扶舟若想弄权,又是谁能阻止得了的呢?”
“你。”杨斐道:“殿下若在京师,断不会有东厂的今日。”
哼!赵胤眯了眯眼,轻笑起来,“东厂、锦衣卫,都是天子之器。并无不同。”
天子之器由天子所用,只要用起来合手,用哪一个不是用呢?
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是,杨斐默然半晌,仍然心有不甘地咬牙道:“殿下,你是不知那白马扶舟如今有多么嚣张,东厂番子又是何等的仗势欺人……”
赵胤侧过头,突然问:“晏靳新如何?”
杨斐轻轻摇头,“晏指挥到底不是当初的大都督,没有五军在手,在朝堂上威仪不够,又处处被白马扶舟掣肘,北镇抚司多少案子都被东厂抢了去……”
杨斐瞄了赵胤一眼,见他没有反应,又接着说下去。
“正是因为晏指挥的步步退让,锦衣卫这才渐渐落了下风。到后面,有什么事情,陛下都不经锦衣卫,直接差由东厂去办……而东厂人手不够,又掉转头来从锦衣卫要人。如此循环反复,加上一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只尊白马而不敬晏指挥,不过几年时间,锦衣卫俨然已沦为东厂的走狗、下属衙门,任由东厂差谴……”
杨斐说得痛心至极。
身为锦衣人,谁也不愿意看到锦衣卫沦落至此,可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对皇帝来说,情分是最无用的东西,帝王看重的,是谁有办事的能力。
很明显,是晏靳新的办事能力和手腕,都不如白马扶舟,这才渐渐被抢了风头,直到最后丢失了阵地,让锦衣卫沦为了东厂的附属……
杨斐道:“盛镇抚曾问过晏指挥,为何不争一争。可晏指挥说,陛下要的是国朝安定,文臣武将齐心协力辅佐江山,陛下最见不得权臣倾轧,官员内斗。还说眼下大晏外有强敌,绝对不能因私而废公,致朝廷陷入内耗的境地。既然大家都是为朝廷做事,那么,谁做老大,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争,一个不争,结果可想而知。
赵胤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这话像是晏靳新说的。”
这个晏指挥,赵胤打小就认识。他算是典型皇亲国戚,权臣二代。他的母亲是永禄爷唯一的亲妹妹梓月公主,他的父亲是当年助先帝靖难的驸马都尉晏二鬼,若论身份背景,晏靳新丝毫不比白马扶舟弱。可以想见,若晏靳新当真要与白马扶舟一较长短,势必会如他所说,权臣内耗、内斗,损失的是大晏朝廷……
也就是杨斐所说,他的步步退让,这才成就了白马扶舟的一代权臣之路。
赵胤笑了笑,突然想到了时雍讲过的一个小故事。
从前有一户人家丢了孩子,千辛万苦找到,偷孩子的那家人却不肯承认,非说孩子是自己生养。撕扯打闹中,两个母亲一人拉住了孩子的一只胳膊用力拉扯,疼得孩子哇哇大哭,最终,放手那个人,才是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