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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宁远这个地方到了三月,白日里如同入夏一般炎热,可一入夜,天气就冷了下来。
海利坨驿站恰在群山下的官道旁,潮湿、阴冷,晚上坐着不动,骨头缝里仿佛都泛着凉寒。
时雍将陈岚安顿在驿站的厢房,赶紧为她加了衣,又让小蛮取来暖炉生上火,待屋子里有了暖意,这才松了口气。
“这西南的气候,变幻莫测,娘可千万别受了凉……”
陈岚那些年吃的苦,全变成缠在身上的老毛病。风湿、头痛、畏凉,这些病都有。昨夜在黄蠡小镇上,想来是睡得不好,今儿晨起时陈岚便有些咳嗽,时雍为她拣了一副药,让小蛮煎了来吃下,仍不见好,不由忧心。
陈岚却不以为意,笑着摇头。
“不妨事。娘只是不惯这忽冷忽热的天儿。不过想想,离爹娘越来越近,再苦也都不觉得苦了……”
说着,她又咳嗽起来。
时雍低头为母亲拢了拢衣服,叫来苌言。
“你好好陪着外祖母,知道没有,多讲些笑话儿给外祖母听。”
苌言蹲在旁边,看着陈岚,慎重点头,“苌言明白。可是娘不是说,病者体弱,不耐情性么?苌言讲的笑话那可是太好笑了,外祖母若是笑得更咳了,如何是好?”
“咳咳!咳咳咳……”
陈岚喉头一痒,来不及说话,就笑得咳嗽起来。
时雍连忙为母亲轻抚后背,顺着气,然后笑瞪苌言。
“你哪来这么多道理?”
苌言也抬起小手,轻轻去抚陈岚的胸口,调皮地眨了眨眼,“外祖母,我娘说你医术超群,不如你教教苌言,怎么治好你的咳疾吧?”
陈岚愣了愣,笑了起来。
“我们苌言这张小嘴儿,怎生这样甜呀?”
时雍也是眼底含笑,“说了这么多,原来是想拜师学艺呀,那你还不乖些?”
苌言嘟起嘴唇,“苌言哪里不乖了嘛。”
陈岚一边咳一边笑,等松缓过气来,双手紧紧握住苌言的手。
“好好好,苌言想学什么,外祖母就教什么。”
时雍直起身来,“娘,你千万别再惯着她了,这小丫头鬼得很。”
“这么乖的小丫头,外祖母就是要惯着。”陈岚慈爱地拍了拍苌言的小手,抬头看时雍,脸色稍稍沉下几分,“你快些去吧,别误了时辰。”
“嗯。”时雍点头。
陈岚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身处异地,你和阿胤要谨慎一些。”
时雍微微一笑,“女儿明白的,母亲好生歇着便是。”
出门前,时雍特地吩咐小蛮照看好陈岚,又把苌言和临川留在房里,然后让人把大黑的窝挪过来,放在火炉边上,安顿好他们,这才出得门去。
……
今夜土司刀戎和督抚朱弘济在驿站设宴,为锦城王一行接风洗尘,陈岚和两个小孩子可以不用去赴宴,但时雍身为王妃就避不开了。
边地的驿站比起顺天府来,简陋许多,但毕竟是官家的地盘,条件已非黄蠡小镇那样的客栈可比。时雍走出去的时候,寒风中,一群丫头小厮正端着金丝楠木的托盘,捧着美酒佳肴往大堂里去。
驿站四处都有守卫和驿卒。
赵胤刚从房里出来,轻氅长靴,清风朗月一般,远远瞧着便让时雍心里一动。
在一起这么多年,她仍是会在突然的那么一刹那,被赵胤的容色所迷惑,心跳加快。想一想,她实在有点没出息。
“王爷。”时雍朝他走过去。
夜幕下,火把点点如同繁星,映得时雍眉目如画。
赵胤停下脚步,回头看来,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微笑,朝她伸出手。
“正要差人去寻你。”
时雍笑盈盈地问:“我要不要先回房换一身衣服?”
赵胤神色不动地上下打量她,“这样很好。”
时雍笑着拉起他的手,挤了挤眼睛,“情人眼里出西施。行吧,那就这样,反正鸿门宴而已,也没有什么可讲究的了。”
赵胤抿唇不语,脸色沉了沉。
其实时雍心里明白,鸿门宴未必是鸿门宴,只是刀戎这些人,一定要防备着罢了。
很明显,赵胤带了岳母和妻儿一道前来,确实是来祭祀陈景的模样,如非必要,刀戎并不想和赵胤闹僵,这才会主动示好,大概是想赶紧把他们打发了,离开通宁远便好。
而朱弘济,时雍先前观察了一下,这个督抚在刀戎面前确实没有朝廷外放官员的威仪,说话时不时看刀戎的眼神,只不知是沆瀣一气有利可图,还是有把柄在刀戎的手上,受人威胁。
……
驿臣引了赵胤和时雍入内时,刀戎和朱弘济已然入席等待,只是把主位留了下来,看到赵胤夫妇,便上前躬身相迎。
“王爷,请!”
赵胤淡然点头,并不十分客气,领了时雍入座。
刀戎身边的人虽是异族,可数十年来受朝廷节制,官话也已普及,他们都能说得一口半生不熟的西南官话,交流没有大的问题。
宾主入座,一番寒暄,时雍才知道陪在刀戎身边的两个高鼻深目的壮年男子,是他的儿子,而朱弘济身侧那个面皮白皙,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就是祁氏那个负心的丈夫,朱宜年。
时雍多看了他两眼,朱宜年似乎感受到了,目光朝时雍望过来,时雍却已然别开脸,温柔地倾身为赵胤斟酒。
“少喝些。”她低低地道。
“省得。”赵胤含笑望她一眼,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回了,又端起酒杯来,迎向刀戎,“本王此番前来通宁远,是为私事,并不愿惊动宣抚使……不承想,还是兴师动众了,实在汗颜。”
刀戎看上去五六十岁的年纪,胡子花白,但双眼烁烁,精神极好,长相就是那种凶狠残暴的模样,一笑就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哪怕穿着一身官袍,却像个十足十的土匪。
他双手捧盏,豪迈地大笑。
“王爷如此说来,当真是羞煞我也。王爷是大晏亲王,国之重臣,身份何等尊贵?王爷能屈尊降贵,大驾光临老夫这个犄角旮旯,那是老夫的福气,那个词是怎么说的……”他望着朱弘济,想了想才大笑道:
“蓬荜生辉,对,蓬荜生辉,哈哈哈。”
赵胤淡淡一笑:“大人如此厚待,我夫妇二人便领受了。多谢!”
他举酒抬手,一仰而尽。
看他如今豪爽,刀戎眼中有光,笑道:“好!王爷果然是性情中人。这杯酒老夫敬王爷和王妃……”
时雍含笑,浅抿一下,便端庄地放下杯子。
刀戎看她一眼,“王妃是吃不惯我们这里的鄙陋粗食?”
赵胤勾唇,淡淡道:“王妃不善饮酒,大人海涵。”
他说着,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时雍的手,这小动作落入刀戎眼里,他怔了怔,又哈哈大笑起来,“早听人说锦城王和王妃琴瑟和鸣,感情甚笃,今日亲眼得见,果然如此呀,实在令人艳羡不已。哈哈哈,来,王爷,老夫敬你。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赵胤但笑不语,举杯致意。
大堂里灯火通明,酒至酣处,气氛渐渐松缓,不再像方才那么拘谨。
时雍看赵胤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心里略略担心,可众人相谈甚欢,并无出格之处,她也不便多说什么。
宴至中途,刀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亢奋地朗声而笑。
“说来,王爷与通宁远着实有缘。不知王爷可还记得当年血洗荼人四十八寨的事情?”
时雍手指微动。
赵胤旁若无人地侧过身来,为她布菜,时雍抬头,恰与赵胤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刀戎犹自说了起来,“王爷少年英武,十几岁的年纪便可领兵上阵,直入荼山。乱军之中,一箭射杀荼人首领,那天的荼山那叫一个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荼人死的死,伤的伤,一片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