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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岚在宋家胡同生活那几年里发生的事情,因为她病情的关系,记忆模糊,并不能完全记得。
刚才过来之前,时雍还就此担心过,怕她不能面对。但是陈岚很坦然,说她早已白了头发,人也变得苍老憔悴,没有人能认得出她。即使有人觉得相似,只要她不加理会,也断断不敢有人上前把公主认做傻娘。
从进入宋家,陈岚就是通宁公主的姿态,温和但也疏离,不给人正眼看……
为何,她突然这么看宋老太?
时雍察觉她突变的情绪,小声道:“娘……怎么了?”
陈岚迟疑一下,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重新迈开脚步。
“没什么。看到大黑跑过来,刚想招呼它,就又跑不见了。”
大黑?
时雍担心地看着陈岚,随即轻轻一笑。
“等下将它抓过来,陪娘玩耍。”
陈岚保持着微笑,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王氏与时雍对视一眼,心里却敲起了闷鼓。
今儿家里来了不少客人,王氏怕大黑跑出来吓着人,早上就叫春秀将它关在了阿拾的房里……
怎么会跑出来?
……
在运河上辗转的这一天一夜,时雍太累了,如今双脚再次踏在宋家的地面,看着宅子里大红的喜字和一抬抬摆放整齐的嫁妆,再看看面前那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如同经历了一番生死再回人间,不由恍惚不已。
这是什么大婚?
说是渡劫还差不多。
宴席摆在前厅和院子里,到处都是赴宴的人。
时雍脑子打结,没有心思与人周旋,应酬几句,就借口陈岚喜欢清净,带她回了房。
今儿来的宾客很多,王氏纵有疑惑,也没有机会开口询问。
春秀几个丫头看到时雍回来,一个个兴高采烈。
大黑也嘤嘤叫着,扑上来亲热她。
时雍看到关在房里的狗子,诧异地看了陈岚一眼。
而陈岚已然避开了她的目光,弯下腰去摸大黑的头,像在哄孩子般笑着,似乎忘了刚才的话。
时雍抿了抿唇,“娘?”
陈岚没有开口说话,摸大黑的那只手缓慢了许久。
就这么僵硬片刻,陈岚慢慢直起腰来,看着她缓缓一笑:“来的路上,娘问你昨夜去了哪里?你说,一切等大婚后再说。眼下,你也不要问娘,好吗?”
房里光线昏暗,烛火幽幽。
时雍心里沉甸甸的,看着陈岚点了点头。
佳期在即,当是喜迎。
这一日,谁也不愿意说不开心的事情来破坏这一场久违的婚礼。
花夜酒热热闹闹。
临近天黑时,东定侯府送来“催妆礼”,凤冠霞帔、妆镜,胭脂,香粉衣饰等不一而足。
宾客哗然,恭贺声不止。
次日一大早,东定侯府再一次派人催妆。
东定侯更是亲作“催妆诗”一首,赞明光郡主“海棠惜香,羞怯脂粉”,随诗附上的,还有一副他亲就的催妆画。
画上的佳人玉面酥腰,笑盈盈,娇飒飒,如梅初绽,琼枝玉树,好一副迤逦娇容。
纸上新墨未干,显然是东定侯昨夜思之而作……
可见赵胤对阿拾如此看重,当真是恩宠备至。
羡的,妒的,酸的,祝贺的,凑成了时雍隆重的大婚之礼,宋家也迎来了最为热闹最为风光的一天,成为了整个京城里最令人艳羡的人家,而宋家的女儿宋阿拾,哪怕满天蜚语,遍地流言,也不妨碍她成为天底下所有女子都想要成为的那个幸运儿。
封郡主,嫁侯府。
皇帝贺喜,公主光临,夫婿看重,万千宠爱仿佛集于她一身。
只有时雍心里知道,这不过是为了维护彼此的体面。
那个亲作催妆诗和催妆画的东定侯,手上拿的不是笔,而是绣春刀,一笔一画描着她的眉眼时,说不定牙槽都快咬碎了。
他恨她呢!
……
光启二十三年九月十六,骄阳烈焰,霞光万丈,打破了京师阴雨绵绵的秋日魔咒。
天不见亮,时雍就起床沐浴更衣,上妆梳头,好一番忙活。然而,等铜镜里的新娘子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却几乎不敢相认。
这是谁?
妖怪么?
时雍从来没有化过这么浓的妆,一层厚厚的脂粉糊去了她原本的肤色,嘴唇红得好像刚喝过人血似的,小脸儿被胭脂涂得那叫一个艳丽。
这哪像新娘子?
分明是一个唱大戏的小丑。
然而,无论她怎么反对,都没有人理会,从王氏到喜娘和丫头,一个个都对她今儿的“美艳”赞不绝口,这让时雍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审美。
“这真的能看吗?”
赵胤看到这样子的她,还能提得起兴趣?
时雍有点好笑。
不过,想了想也就无所谓了。
反正这个洞房花烛夜,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经历,这样也好。
侯府的婚礼比寻常百姓隆重许多,东定侯府的花轿停在宋家门口的时候,整个鼓楼街都快被围观的百姓堵住了,水泄不通。
人们都想一睹新郎倌的风采,时雍也很想知道今日的赵胤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心情。
可是,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头上的凤冠沉得仿佛要压断她的脖子,这真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吉时到——”
礼炮轰鸣,乐声不止。
侯府的迎亲队伍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喜字高举,前方一辆八抬大轿披红挂彩,后面还有为送亲队伍准备的轿子和车马,声势浩大,隆重万分。
喜娘满脸笑色地迈着小步跑入后院,大声喊:“时辰到了,新娘子该上轿了,莫叫新郎倌久等了呀。”
时雍听着外面的礼炮声,手心攥紧,不停地深呼吸。
她不想紧张,又忍不住紧张,脊背汗涔涔的难受。
若是一会让赵胤看到她这副丢人的模样,该怎么说?
“第一次成婚,没有经验,请侯爷多多担待?”
呵!
兵荒马乱的迎亲礼,在众人的欢声笑语里就这般过去了。
整个过程,时雍仿佛身在梦里,身心疲惫,如一个提线木偶,在别人的指挥下机械地行动。
而她身边的男人,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她能看到的只是喜帕下那一片晃眼的红,以及那一双会随着她移动的黑色皁靴。
从官船下来,赵胤就没有同她说过话,把她交给陈岚时,也只是借谢放之口,传了一句。
“燕穆三人尚在诏狱,爷说,郡主要好自为之。”
时雍认为自己十分好自为之,今儿做的一切想必都是符合赵胤要求的。但是,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在这些本该亲热心跳的婚仪里,她没有感觉到赵胤有任何的情绪起伏,似乎对她并不满意。
他冷冰冰的,像一块冰。
也许他对别人笑了,但时雍看不到。
她只知道,这个男人无时无刻不想撕了她。
“礼成!”
仪式一过,时雍被人扶着送入洞房时,已是头晕脑胀,累得耳窝嗡嗡作响,恨不得瘫下去长睡不醒。
奈何,洞房里也不消停。魏国公夏夫人和一群前来贺喜的夫人贵妇们,三不五时的上来与她说话调笑,话里话外,除了对新娘子的好奇,全都是对闹洞房的期待。
东定侯赵胤,他的洞房,谁不想闹?
或许说,赵胤娶妻,谁不想看个热闹?
时雍心里很是不耐,又不得不赔着笑应和贵客。
喜帕下的脸,早已笑得僵硬了,那涂满的厚粉想必都已经龟裂了。她对今儿的婚容婚貌已经没有了信心,对接下来可能会有的“闹洞房”,更是满心的拒绝与无奈。
奈何,妇人们叽叽喳喳。
“来了来了。”
“新郎倌来了——”
洞房里突然安静下来。
随即,一串清晰的脚步声传入耳朵,稳健且极富节奏。
时雍分辨得出来,是赵胤。
妇人们又笑了起来。
“还不快拿喜秤来,新郎倌要揭盖头了。”
时雍心里一紧,喜服里的身子顷刻僵硬了起来。隔着一层喜帕,她看不到赵胤的样子,但能明显的感觉到一束冰冷的目光从她头顶看了下来。
在几个妇人催促的笑声里,那双黑色皁靴越来越近,站到了喜榻前。
时雍深吸一口气,低着头,放松了紧绷的胳膊,心脏却跳得越发地欢快,仿佛就要蹦出胸膛。
“快呀,新郎倌。”
“叫我们瞧瞧新娘子是个何等水灵的模样!”
这些皇族贵妇们平常听到赵胤的名字都有些畏惧,可今儿不同,这是难得的可以调侃他的特殊日子,自然不会放过机会,当然,也可以趁机拉近与他的关系。
一张张笑逐颜开的脸,反衬着赵胤的平静。
他漫不经心地接过喜秤,在时雍的面前站了许久没有动弹,几乎快把洞房里的喜气弄得凝滞起来,这才猝不及防地挑开了喜帕。
盖头落在时雍的脚边,她猛地抬头,下意识朝赵胤看去。
然而,赵胤已然放下喜秤,转身朝众位夫人行礼道谢,只留给她一个挺拔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