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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天幕下,灯火幽幽闪动。
乌日苏一身缂丝轻袍,背对着门,身影显得颀长而挺拔,比之从前添了几分英气,权势和地位给男人带来的力量仿佛让他彻底褪去了孱弱和温雅,时雍站在门口看了许久,竟有一种相见不识的感觉。
“咳!”
乌日苏手负在背后,正在看堂上的一副字画,时雍看他入神,不得不出声提醒。听到她的声音,乌日苏猛地转头,看到是她,立马亲和地笑着招手。
“阿拾,快进来。”
时雍迈过门槛儿,笑盈盈地朝他走过去,左右看看,不见侍卫,又调侃一句。
“大汗是一个人来的?”
乌日苏一怔,随即笑开,撩袍坐下。
“你可别取笑我了。随行侍卫都被东定侯的人马拦在外面了。只许我一人来见,有甚么法子?”
时雍哦一声,“有长公主在此,侯爷自是谨慎了一些。”
话到此处,她顿了顿,眉梢轻轻一扬,“大汗消息也实在灵通。长公主前脚刚到,你后脚就到了……”
乌日苏面有涩意,露出几分不自在的模样。
“你我兄妹,不必如此客气。你若不惯称我长兄,那便叫我名字也是可以的。”
时雍笑了笑,不置可否。
自从那日额尔古兵变,时雍就没有见过乌日苏,这次相见再回想当初,都有些唏嘘。
两人寒暄了几句,乌日苏频频望向门口,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期待和紧张,时雍低头喝茶,只当没有看到。
乌日苏迟疑了许久,突然问道:“母亲……身子可好?”
时雍抬头,微微一笑:“挺好的。侯爷已去通传,你稍等片刻,一会儿就见到人了。”
乌日苏仿佛松了一口气,态度诚恳地道:“我来得仓促,也没有备什么礼,不知母亲可会责怪我不懂事……”
“那自然不会。”时雍看他拘谨的样子,有肉眼可见的紧张,又笑了起来,“你放松些,不要惹得我也紧张起来。”
乌日苏轻笑一下,“兴许是期待太久,我近亲情怯……”
从小没有娘,在大妃阿如娜的威慑之下生存,乌日苏没有一日不是如履薄冰。他能活着长大,全因有祖父阿木古郎的照拂。
阿木古郎待他很好。可是,母亲在儿子心里的地位,不是旁人可以取代的。乌日苏心里缺失的这一角,本就伤痕累累,活着的每一天,他对母亲的思念与盼望,从未停止。而这种情感,在阿木古郎死后,更是变本加厉地吞噬着他……
因此在得知陈岚前来,他那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实在难以抑止内心的冲动,他没有向任何人交代,带了几个侍从便悄悄出城,一刻不停地直奔贡康——
时雍能体谅他的心情,目光一直带笑,满是鼓励。
“母亲是个温柔和蔼的人,以前因为生病,忘了一些事情。如今她病情好了许多……”
乌日苏闻言再次松口气,频频点头,满含期待。
两人坐了许久,盏中的茶水都喝干了,门外才传来动静。
乌日苏忐忑的心脏悬到了极点,在房门打开的瞬间,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想要以最恭敬的姿态参拜母亲,可惜,来的人只有宝音和赵胤,他并没有看到陈岚。
“长公主殿下,东定侯。”
乌日苏脸上难掩失望,但只是失态一瞬就恢复了笑容,礼数周全地施礼。
宝音看她一眼,心里唏嘘,脸上却是挂满了笑。
“快坐,快坐。大汗不必客气,坐下说话。”
乌日苏对这声“大汗”仿佛不太满意,他微微蹙了蹙眉头,目光从赵胤沉默的脸上扫过,又看了看时雍,不解地问:
“长公主殿下,我想见一见通宁公主,不知……方不方便?”
宝音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再次在心里暗叹一声,强打精神笑着说道:“不瞒你说,来贡康的路上,通宁公主偶感风寒,旧疾复发,身子有些不爽利,实在是不便见客……”
乌日苏一颗心顿时降到了冰点。
一是听闻陈岚生病,二是长公主说“不便见客。”
儿子来见母亲,怎会是“客”呢?
在短暂的沉默了片刻之后,乌日苏终于不再忸怩做客气姿态,苦笑一声,“长公主,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今日来的目的,想必你也清楚。我是巴图的儿子乌日苏,也是通宁的儿子,广武侯的外孙乌日苏。长公主,我是来认亲的。”
认亲二字,他说得很重,敲在时雍的耳朵里,心脏都跟着麻了一下。
事实上,时雍原本也认为陈岚来贡康,是为了见乌日苏一面。陈岚没有跟着过来,她还有些奇怪,再听宝音这样的话,这才发现自己可能猜测错了。
陈岚似乎根本就没有与乌日苏相认的意思。
难道说,乌日苏其实不是陈岚的孩子?
她看了赵胤一眼,目光里充满疑惑。
赵胤却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压根不转头看她,端正得让她咬牙。
宝音沉吟片刻,这才带着叹息出声。
“大汗这一席话,听得我是一头雾水,着实不懂。通宁公主至今未嫁,何来你这么大的儿子?”
宝音装得辛苦,乌日苏听得愤怒。
满怀期待的来认亲,迎头却是一瓢冷水。
他胸膛起伏,心脏跳得极快,但还是克制住了情绪,小声说道:“这里没有外人,殿下不必有顾虑。我也没有跟你们见外,我确实是通宁公主之子。”
宝音抿了抿唇,淡定地问:“这种毁人名誉的谣言,大汗从何处听来?”
乌日苏咬牙,慢声道:“巴图亲口承认,算不算谣言?”
亲口承认?他还有脸承认?
宝音想到巴图就怒火中烧,但是在乌日苏面前,又不得不维持着体面。而且,陈岚不愿意认这个孩子,她就不能替陈岚做主。
“大汗说笑了。”宝音看着乌日苏道:“通宁公主从来没有过孩子。”
乌日苏脸上的笑渐渐退散,整个人僵硬一般,看了宝音许久,慢慢抬手指向时雍,
“那她呢,她不是通宁公主的孩子?”
宝音闭了闭眼,无奈一叹。
“大汗,你误会了。阿拾姓宋,是通宁公主收养的义女。”
“义女?好一个义女。”
乌日苏冷冷的语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伤痛,字字句句都仿佛冰刀一般扎在人的心里,闻之心酸难忍。
“她敢不敢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
说到此,乌日苏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整个人都颓然地软了下去。
“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见她一面,一面就好……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想看看她,我想了很多年很多年。长公主,我没有娘……我只是想见见我的娘……”
宝音眼眶一热,差点被他说得掉出了眼泪。
“乌日苏……”
她叹息一声,不得不硬着心肠。
“这件事,可能是个误会。如今你已贵为大汗,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何苦拘泥于身世?不论你的母亲是谁,你都是巴图的儿子,是兀良汗的大汗,往后,兀良汗人的福祉民生都得靠你,你肩膀上责任重呐……”
“长公主不必与我说这个!我只想问你一句。”乌日苏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着宝音,手指紧紧攥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声音也变得喑哑不堪。
“她不肯见我。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长公主或是东定侯的意思?”
宝音实在不忍心伤害他,想了想,委婉地道:“通宁公主不是不肯见你,确实是旧疾复发,没法见人……”
乌日苏盯住她,目光里仿佛有火焰在跳跃。
“那我可否前去探病?”
这双眼睛满是悲伤,宝音实在忍不下心来了,低声劝慰道:“乌日苏,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