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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李夫人推心置腹谈过一次之后,叶行远未来的路也算是基本确定。当然这前提是他会试过关,要是被刷了下来,或是落到同进士出身,不但是面上无光,李夫人这边也不好运作。
京中过年与乡中相比虽然热闹,却显得年味不足,叶行远独在异乡为异客,意思也不大,只与李成、李夫人、唐师偃、朱凝儿等人一起吃了顿年夜饭也就算了。即使是在正月之中,他也专心备考,不敢有丝毫懈怠。
到了元宵,京中大放花灯,尤以大相国寺门外杨柳河畔为最妙。叶行远看惯繁华,本也不想出门,偏朱凝儿又拉着他不肯放。
“大相国寺南面一片空地,鸦神信徒已筹了善款三万两买下,日后便要在此动工兴建大庙。主公受鸦神重托,自当去为我掌掌眼,免得看错了风水。”朱凝儿这个约会的理由光明正大。
大过年的你们就花了几万两银子买地?叶行远之前听朱凝儿提过一嘴,不过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迅速,这么快连地都买下来了。
大相国寺南面本就是富庶之地,这边随随便便一座宅子都要数百两银子,要建一座大庙的空地还不真要三万两?不过好像听说筹集的款项总共就两三万,这么就全花了好吗?
叶行远迟疑问道:“单这地皮便花了三万两,之后动工兴建,不知又要花费几何?可还能筹得出钱么?”
朱凝儿傲然道:“皇上亲封鸦神,祥瑞救驾,这等大事做出来,要个几万两供奉何足道哉?教中有一信徒,要为鸦神铸通体金身呢!我想着费这钱不必。从中也不好捞油水,这才改成镀金。若有结余,也可为日后军费。”
鸦神教的信徒还真是虔诚而有钱!叶行远一刹那间都有些动摇,如果只图富贵,似乎当个教团领袖比当官还要舒服得多。
不过叶行远乃是有理想的一代文士,哪里会为金钱的诱惑晕头,赶紧将这些都摒之脑后。只斥责道:“什么军费,莫要再胡言乱语!”
朱凝儿一笑不语,但挽着叶行远的胳膊出门,一路便沿着朱雀大道西行,直去大相国寺。
此时尚未立春。京兆府靠北,天气仍旧滴水成冰。但游人们依旧兴致不减,街头巷尾挂着各式花灯争奇斗艳,小孩子们提着老虎灯兔子灯尖叫奔跑,欢声笑语不绝。
如果只看京兆一府,本朝自然是国泰民安,丰亨豫大。便是历朝历代的京城也未有今日之繁盛。
按照前年的户籍统计,如今京兆府已有三十万户,人口或破百万。这便是前朝盛世也绝不敢想象的一个数字,而且京兆府民富庶,外地客商在此羁留,天南海北的货物一年四季不绝。
天下间元气不足,雨水不足。但京兆府从来没有这个问题。朝廷诸位大佬沟通天机。轻轻易易便能让京城风调雨顺或是风和日丽。苍穹蔚蓝,树木葱郁。夏日用冰。冬日用炭,从未有过短缺。
去岁几个藩国之主曾来朝贡,都像是乡巴佬进了大观园,一个个啧啧称叹,赞为天朝气象。
值此元宵佳节,更是一派祥和富贵。叶行远心不在焉的观赏花灯,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看得透这浮华表面暗藏的危机。
如果四方之地,尽皆如此,那这当然是不可否认的盛世。可惜不说那些偏远的山中,便是省城、府城与之相比都是不及其万一。
定湖省天下粮仓,但叶行远村中父老,不过勉强可以度日罢了。因为周知县的一意孤行,也有好几个乡年关亦有饥馑,虽不曾听说饿死了人,但总不太好过。
至于周边诸省,荆楚大荒,饿殍遍野,流民四起自不用说,其余诸省过年也是一塌糊涂,哪还有什么心思赏花灯?
只有这京城首善之地,天子脚下,尚如此好大喜功,文过饰非,这绝非吉兆。
天地元气本就有限,为了京兆府的繁华,至少也要掠去一半,剩下五分方能普惠天下,又怎能兼济?叶行远瞧见有些富家小孩随意丢弃食物,只当玩耍,不由轻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朱凝儿闻言一震,再抬头看顶上花灯,仿佛也都看到了饥民的凄楚目光,也随之黯然道:“主公素有悲天悯人之心,凝儿远不如也。”
叶行远只是随口一叹,并无深意,害怕这小姑娘又胡乱引申,便改口笑道:“偶有所感罢了,朝中自有贤士,可调理阴阳,养活万民,你不要瞎操心。”
按说宰相的工作便是平衡,京兆如此畸形的发展并非好事,连叶行远都能看得出来,有识之士岂能不明?只不知道怎么会放任至此。
朱凝儿心道主公你又开始装逼了,朝中若有贤人,那哪有咱们的出头之日?只是这里人多嘴杂,她甚为乖巧,并未再行搭茬。
没想到她没说话,旁边倒是有人义愤填膺的开口道:“朝中衮衮诸公尸位素餐,我看这漫天花灯,便是千万黎庶的心头火。我看这杨柳河水,便是天下百姓的伤心泪。
京兆不灭,北直不兴。北直不亡,天下不盛!这位兄台,你还在指望朝中大人,那可是错得很了!”
京兆府在北直省的范围之内,但不受统属,反而是北直省不断供养京兆。尤其是各种农作物、矿藏,都是优先供给了京兆之后,才能留下点残羹冷炙给北直。
北直省人一向叫屈,自觉被京兆府吸血吸得太狠,故此有京兆不灭,北直不兴之言。
然而京兆固然是吸北直之血,但北直也是源源不断的截留进京的物资,无论是漕运、陆运、海运,粮食、财货等入京,都得经北直一道损折,如此一来,仿佛又是以天下之力奉北直省了。
故此又有人说北直不亡,天下不盛。
这两句话读书人私下经常会有提及,但也没想到竟有人这么不忌讳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叶行远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青衫读书人面貌约莫二十来岁年纪,头发却有些花白,咬牙切齿,满面的忧国忧民。
这是遇上这时代的愤青了?叶行远对这种口气倒甚为熟悉,他有个大学舍友就经常骂政府骂社会,年纪轻轻就少白头。叶行远一向觉得是操心过甚所致,引以为戒。
轩辕世界其实这种愤青也是特产,听说京城尤其多,只是叶行远很少出门,并不曾交往过,因此倒觉新鲜。而且此人口音熟悉,倒像是定湖荆楚一带之人。
叶行远笑道:“圣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天下大事,自有朝廷打理,兄台既有救民之心,自可投身科举一展才华,日后也可造福于民。”
他说话也刻意露出了几分乡音,那书生一听甚为得意,点头道:“这个自然,我自前岁赴京,愈见世间不公之事,愈是发奋读书不敢有一刻放松,正要求三月会试一举得中,好报效乡里。”
书生顿了一顿又问道:“听贤弟口音,莫非也是定湖省人士?不知仙乡何处?”
果然是他乡遇故知,京城甚大,定湖省人不多,遇到个老乡虽然脾气有点怪癖,但叶行远也挺高兴。尤其听他之言也是一位举人,便不敢怠慢,拱手道;“原来是前辈,在下乃定湖省汉江府归阳县叶行远,也是进京来赴会试的,不意这般巧遇到同乡,请教兄台贵姓台甫?”
那书生听得叶行远名字,却把眉头一皱,面色有几分阴晴不定,“你便是今科的解元叶行远?”
叶行远一怔,这人之前态度还颇为和蔼,听到他名字之后反而不豫,难道说有什么宿怨?按说经过周知县一役之后,本县的士子都被他统统打服了啊?难道是在府城或是省城中结下的冤家?
他点头道:“侥幸头名,算不得什么。”
那书生冷笑一声,“原来是你,怪不得如此天真。听说你在乡中不敬前贤,仗恃自己才高,一味欺压前辈?又听说你献祥瑞进京,行幸进奸佞之事,得封爵位,为士林之耻,是也不是?”
这还真是有过节啊!话还没说完,便劈头盖脸一阵乱骂,称呼你一声前辈,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叶行远不是忍气吞声之辈,反驳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在下尊圣人之言,凡有真才实学的前辈,从不敢有丝毫轻忽。
至于进献祥瑞,乃是抚台、藩台、臬台三位大人指派,乃是一省百姓心声。昔日圣人也随百姓献祥瑞于天命人皇之前,难道这也是奸佞之行么?”
那书生哑然,只乱骂道:“真是牙尖嘴利!怪不得县中好友都寄信于我,说你不成体统!归阳县有你这么个读书人,真是愧煞我也!”
此人还真是同乡?从言语之中听来,他也该是归阳县的举人,叶行远自忖归阳县大部分的读书种子他都认识或有耳闻,这个年轻的举子又是哪个?
叶行远仔细回想,突然间想起一个人来,瞬时就明白了前因后果,只漫不经心问道:“兄台也是归阳县人?莫非是陈简陈前辈么?”(未 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