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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元佐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能够与张居正这样级别的高手过招。⊙。⊙任何一个走到领域巅峰的人物都有着远超常人的精神世界。这是境界上的差异,不是知识所能弥补的。
更别说张居正专精的领域是“政治”,专门琢“统治”的高深学问。
徐元佐的长处在于有着足够广阔的信息基础,以及使用较为开放的思维方式对这些信息进行分析,从而得出一些有用的结论。而在徐阶、张居正这个级别的大佬面前,分析信息得出结论并不会像先知那样引来“膜拜”。
正常情况下,徐元佐都站在被考校的位置上,等待人精先生们给他评分。并且根据分数高低,颁发相应的小奖励。
“小子敢问恩相,世间是银贵金贵?”徐元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张居正对他存有好感的底线。
张居正没有介意“恩相”的称呼,也就等于默认了自己愿意提携徐元佐。他道:“自然是金比银贵。”
徐元佐松了口气:“小子只是担心黄金于国无用。”
张居正笑得很和蔼,无声地告诉徐元佐:你何至于如此天真呐。
徐元佐继续道:“小子之所以有如此误解,乃是因为朝廷在黄金之事上,既没有开源,也没有节流。”他不担心张居正失去耐心,故意停了停,方才道:“先说开源。小子尝读古书,知极北肃慎之地,有河流焉,其中富有金沙。而朝廷却将奴儿干都司弃如敝履,不闻不问。又海外婆罗洲等岛屿亦有金山,而朝廷仍旧不加正视。”
张居正轻轻抚须。他不是微末的蚁民,听到一点诘难便亟亟跳起来反驳;他也并不在意这两个地方是否真的有黄金。他最先考虑的问题是:徐元佐用意何在。
徐元佐又道:“再说节流。小子有心经济之事,从海客处探得消息:日本与泰西诸国皆用金。若比价于银,则我大明一金能兑六两白银;日本一金能兑七至八两白银;而远在泰西的红夷之国,一金能兑十二两白银。”
“竟然是倍利!”张居正抚须的手指微微一颤,停了下来。
作为大明经济改革的推动者。张居正当然知道商业的重要性。让利给小民,与让利于外夷可是两个概念。尤其红夷、弗朗机都表现出了很强的攻击性,与他们交往更要提高警惕。
“然也。”徐元佐轻轻道:“他们从极西之地运来白银,然后在广州、月港换购黄金。六两买一金。运回国便是一倍的利润。而我国白银日多,黄金日少,此不啻于以贵易贱矣!”
张居正并不赞同徐元佐“以贵易贱”的说法,因为黄金虽然贵重,但并不是大明的法定货币。如今银、铜都可以直接用来纳税。所以白银在社会用途上要比黄金更为重要。
然而物以稀为贵,先民以贝壳为通货,谁能说未来是否会以黄金为通货?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大明的黄金却都流失海外,岂不是白叫红夷占了便宜?
张居正清了清喉咙:“敬琏有心了。此事的确该当着意,不能叫外夷奸商鬼祟获利。”
人家也是合法套汇,谁让咱们没有监管呢。
徐元佐微笑垂首,好像十分享受张居正的夸赞。
张居正道:“此事涉及海贸。朝中亦有人提及,月港开海有利太仓,有利民生。该当仿效宋元,在福州、宁波等沿海诸府设立市舶司。敬琏以为如何?”
徐元佐心中打了腹稿,道:“恩相。此事固然好,但不急于一时。”
“哦?”
“设市舶司收海商之税,的确能够增益太仓。而沿海百姓转运商货,贩卖柴米,自然也能改善衣食,以此谋生。只是市舶一开,漕运怎办?海运快捷省费,从地方官到纳粮户。谁不想走海运呢?到时候运河沿岸十二万运军如何安置?”徐元佐道。
张居正微微颌首:难怪你要先跟我说东北、海外有金沙金矿,这是叫我把人安置到边塞海外去啊!
徐元佐继续道:“更何况若是开市舶司,该置于户部?都司?大内?锦衣?年有万金之利,想来必有争执。如今朝局未定。恩相何必亟亟定策。”
张居正道:“看来你是不建议开市舶司的了。”
徐元佐笑道:“小子以为末业亦可兴国,当然愿意看见太仓丰盈。不过广开市舶,还是操之过急。不如先完善月港,再议其他。”
张居正结束了这个话题,又问道:“海刚峰在江南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民间议论如何?”
徐元佐迟疑了一下,道:“太祖高皇帝不许生员议政,小子故而不敢参与民间议论。仅仅过耳所闻,百姓还是觉得此法虽妙,却太过繁琐。”
“繁琐?”张居正皱了皱眉。
“农家要将米粮丝布卖出去,如此才有了银子。用银子完税,却又有成色之别,要算加耗。大部分地方倒是平安过去了,有些地方之人锱铢必较,故而常惹出争闹的局面。”徐元佐道。
这话里三分事实七分粉饰。小民还在温饱线上挣扎,岂能跟税吏耍大方?自然是要锱铢必较的!而这造成的后果却不单单是争闹,有些时候还要暴力抗税呢!仁寿堂为什么能挣包揽税赋的银子?正是因为仁寿堂足够暴力,不怕别人抗税罢了。
张居正叹声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徐元佐小心斟酌了一下,道:“恩相,江南闽粤是有银子的地方。小子见识少,就是不知道山陕等地用什么完税?”
张居正自然也头痛过这个问题,但是国家法令必须大一统。现在南北两之间颇有出入,那就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先顾着南边这头。无他,江南承担了国家七成的赋税,当然更加重要。
“小子失言了。”徐元佐见张居正沉默不语,果断致歉。
张居正也没怪他,又问道:“恩相身子可还好?”说罢他发现了笑点:徐元佐叫他恩相,他叫徐阶恩相,真有意思……于是在徐元佐的惊讶不解中。自顾自先笑了起来。
徐元佐道:“承蒙皇恩浩荡,大父身体硬朗康健,不过家中却有些艰难。”
张居正皱了皱眉,怀疑徐元佐是否在暗示自己这个当学生的没有尽心。
徐元佐道:“大父仗义疏财。将家中土地都捐给了乡梓,用来赈济孤苦,资助社学,修缮学宫。又因为牵头修编《故训汇纂》,广纳江南贤良博学之士。赠以资财。如今家里只有土地千亩,勉强吃用。布行或有盈余,不过终究难以维持太大规模。小子此番入京,便是奉命售卖徐家在京中店铺,换成应手的钱钞回去。”
张居正忍不住欷歔道:“恩相竟清苦若此!”
徐元佐微微垂头,面露戚色,好像徐家真的过不下去了一样。
“你大兄震亨呢?”张居正道:“我记得他荫了锦衣卫的,为何不入京赴考?”
徐元春荫有锦衣卫千户,可以在顺天府落籍考试。江南属于死亡之组,四五千的才子抢一百三十五个举人名额。头都要抢破。顺天府举额也是一百三十五,不过竞争力要比江南小得多。这算是合法的考试移民吧。
徐元佐道:“大兄本不想今年下场,因为与同学互勉,方才决定八月观场。若是今年不中,下一科或许会赴京来考。”
张居正点了点头:“你可也想请个荫职?”
“恐怕不合规矩吧。”徐元佐惶恐道:“小子并非虚套,也是怕给恩相和大父惹来麻烦。”
张居正道:“荫职本就是为了嘉勉忠臣,你家三代忠良,荫个锦衣卫千户并不过分。”
徐元佐隐约觉得这不是单纯的好意,道:“学生答应了恩师石洲公,二十岁前不再下场。考恩师本意:是怕学生少年得志。应了仲永之伤。若是学生以父祖之功得官,虽不曾下场科举,却难免有投机之嫌。”
张居正这才放松口吻:“既然如此,某亦不能夺尔志。”
徐元佐道:“恩相如今深荷圣眷。施展抱负,天下人莫不云集影从,小子岂能甘落人后?虽一介措大,还请有益于国家。”
张居正见徐元佐阿谀奉承得理直气壮,却又叫人听得心情爽朗,丝毫不觉得有小人气味。实在觉得有趣。他面色和缓下来,道:“你想如何有益国家?”
徐元佐道:“小子想去辽东探寻极北之地,看看是否真有金沙。”
张居正想了想,道:“你想如何下手?需要多少银子?”
徐元佐道:“银两却是不缺,只是需要官府保护。”
辽东虽然大明的地盘,但是各种东夷杂处,汉人往往聚居在城中,一旦出城就是女真、鞑靼的地盘。鞑靼是大明的传统敌人,矛盾几乎不能调和,直到今年才有册封招抚俺答的议程。女真有生女真熟女真,生女真基本可以视作原始人,没法沟通。
熟女真倒是渔猎民族,还会与大明商人互市,看起来挺乖的。可惜你刀兵在手,他们很乖。你一旦弱了下风,他们就会露出獠牙。
对于一个连族名来历都能伪造的民族,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张居正轻轻点了点额头:“国朝用兵颇为谨慎啊。”
徐元佐本来就没指望大明能出兵保护他去辽东。他道:“恩相,万万不可让外人知道此事。金矿之利,得天独厚。若是传扬出去,贪婪悭吝者蜂拥而至,恨不得一分一厘都据为己有。于国家何益?”
张居正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徐元佐继续道:“学生打算自己招募勇士,充当护卫。对外只说探幽访古,增长阅历,不动声色之间,绘下舆图,勘定道路。若是寻得到金矿,自然是国家之利。若是寻不到,那也不过是一富家子弟心血来潮,作耍游戏罢了。”
张居正道:“你能顾虑周全,果然不愧恩相教导。你要朝廷如何保你?”
徐元佐道:“真勇士恐怕不会因为钱财而动心,所以想求一个把总衔职。一者学生可以因地设寨,转运补给,有个把总镇守也免了宵小窥测。二者有个把总跟在身边,也方便与北地卫所沟通往来。”
“只要一个边军把总?”张居正竟有些担心徐元佐是否知道自己所求有多么微小。
明朝武将有两套官职。
在五军都督府到都司、卫所体系下,武官以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都卫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正千户、副千户、百户、总旗、小旗排列,这也是平日的军衔和行政官职。
一旦发生战争,国家就要选将出征。一般任命都督出任总兵官,若是同时再挂个将军印,那就是实权总兵,权威极大。在总兵官之下,又有副总兵、参将、游击、守备、千总、最后到把总,都是根据卫所职衔对应授予。等到战事结束,这套临时官衔便会取消,各军官、士兵回归卫所,仍旧以卫所体系官职行使职权。
把总就是最低级的军官了,再往下只能叫做士官。
如果张居正出手,不说一卫指挥,起码一个指挥同知是信手拈来的。若是走临时委派那条线,安排个守备乃至游击的空衔都没问题。
徐元佐却只要一个把总。
“学生并不打算去跟辽东都司抢地盘,也不打算练兵打仗。请位把总看守寨子,不叫人抢了去,如此就足够了。”徐元佐道。
张居正微微颌首。
徐元佐有笑道:“不过还请恩相介绍两位镇边宿将,学生日后还要多靠他们相助。”
张居正脑中瞬间闪过两个人名,道:“这事好办,我写两封私信给你带去。他们自然要护你周全。”
徐元佐咧嘴一笑。
张居正问道:“你何日启程?”
徐元佐答道:“大约六月间吧。”
“京中有事?”
“要抢些漕额,不免各处烧香拜佛。”徐元佐笑道。
张居正嘿然,端起了桌案上已经凉透了的参汤。
徐元佐知道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此刻没有旁人服侍,只有自觉告辞了。一路出去,他都感叹今晚顺风顺水,可以算是出师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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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