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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安静得犹如一潭死水。
凝滞,死寂,令人窒息。
惊骇欲绝,两部尚书与众多重臣的目光,如同一团锋利而冰冷的火焰,见鬼似的死死地盯着洛然看,仿佛不能相信耳朵刚刚听到的东西。
好大的口气,好一个‘预防与未雨绸缪’!数千年以来,从来没有人这么狂过!
天灾与瘟疫人祸如果能受人控制,就不叫劫难了!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承认他对治水方面很有才能与见地,但是不代表救灾方面他就可以信口开河,狂妄自大!
面对这十几人的屏息以待与质疑的锋利目光,洛然浑然像感觉不到压力,犹自神定气闲,不紧不慢的面向张尚书发问:“首先,敢问这位老大人,每次朝廷拨下的那么一大笔赈灾银粮,最后能到受灾百姓手中的有几何?”
被问的张尚书,瞳孔微微一缩,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精光来,橘皮般的脸皮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神色晦暗,用越来越锋利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洛然。
洛然无惧,坦然地迎视着他,自己就给出了答案:“您不说,小子就替您直说了——十不存一!一层层剥削克扣下来,最后能到灾民手里的,是十不存一!”
说到最后,洛然是锋芒毕露,尖锐的抨击让众人的胸腔一闷,脸上像被刀片刮过,却没有人反驳,就连小皇帝都绷紧了小脸——这是事实,无可非议更不能否认的事实。
权势聚集的地方,必然会滋生腐败,杀了一批蛀虫还有无数,就像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十不存一……无声的喃喃自语,皇甫夜的绝世眸子微微一眯,细碎的寒光漫过瞳孔,泛起一丝黑暗的波澜,但很快就压了下去,冷沉如水。
显然,对于这件事他也是有心无力。几千年来人性贪婪的积垢,利益的冲突纠葛,将这件事变成了难解的题。
于是,御书房本就凝滞的气氛更加沉重。沉默开始蔓延。
洛然忽然轻笑了一声,清清亮亮的中性声音仿佛带着干净的阳光,划破了一室的沉重阴霾。
“水至清则无鱼。”纤手背在背后,她微微抬起了下巴,银色面具在橘黄的宫灯光芒下折射着耀眼的金属光芒,“这个道理我当然懂。”
“可是,也不能把鱼养得太肥太大,把小鱼虾赶尽杀绝——救命银的大头是拿不得的。”洛然笑得讽刺,“为何不设立赈灾监察使,高薪养廉,一级一级的张榜公开每一笔赈灾银钱与粮食的去处?天下人的眼睛直视着,总不好贪得狠了吧?”
妙,绝妙,绝妙之策!两部尚书与大臣们的呼吸陡然重了,一双双眼睛雪亮起来,狂热的近乎仰望神祗般一错不错地死盯着洛然,面红脖子粗,兴奋得差一点就要拍案而起了。
天佑恒月,竟然让如此鬼才降世,恒月大兴,大兴啊!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皇甫夜的眸子,亦越来越亮,明丽流离又深邃柔和,仿佛流动着一泓温水,但底下却涌动着炽热的岩浆,焚人的宠烈。
胸腔中来回震荡的心悸与骄傲,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个睥睨四合,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的“少年”,感觉很幸福,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云洛然,你是我的无价之宝。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从我身边夺走你,否则,不、死、不、休。他捏着手指,在心中一字一字的宣誓。
“其次,如要减少甚至是阻止民乱爆发,防止事态升级,安抚民心是关键——救灾之中,最重要的是,粮食。”洛然站得有些累了,皱着眉心对皇甫夜投去不满的一瞥,都进来这么久了,他居然还让她站着,连杯茶都不上……
接到她的眼刀,皇甫夜笑得纵容,优雅的一挥手,“来人,请无双公子入座,上最好的茶。”
“啊……”
“无双小友,这里,坐这里!”
“无双公子,这边请,这边请!”
张尚书与林尚书这时才大梦初醒般,忙不迭的献殷勤,笑得像朵菊花一样招呼洛然在自己身边入座。这么惊才绝艳,绝代风华的年轻人,就算不冲着摄政王殿下那块鎏金招牌,也一定要好好拉拢啊!
其他众臣也用热切的目光示好,却是没有出声邀请——两位顶头上司亲自开口拉人,他们可不敢那么白目去惹人不快。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洛然看着那两张灿烂的菊花笑脸,浑身鸡皮抖了抖,装作没听见,无视那两人略有些哀怨与遗憾的眼神,赶紧挑了个离两人最远,却离皇甫夜最近的位置坐下了。
小太监立即恭敬的上来奉了茶。
小皇帝瞄了一眼皇甫夜,从皇甫夜怀里歪了个小脑袋出来,墨玉般的大眼眨啊眨地瞅着她,目光闪烁,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皇太后的眼光也越来越复杂,怜悯遗憾却折服。
洛然舒了口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香茗,润了润喉咙,才继续接上刚才的话题:“刚刚已经说到安抚民心最重要的是粮食。有道是,国难财最是好赚,在受灾到水退恢复耕种之前的这段时间,粒粒粮食珍贵如宝。粮价的飞涨,却往往导致大局崩溃引发民暴。究其原因还是黑心商人与官员官商勾结,投机倒把囤积粮食,哄抬物价高价抛售,造成有钱买不到什么粮甚至买不到粮的绝局,所以是官商逼民反,为了活命,民不得不反。”
顿了顿,洛然微微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在下愚见,如若朝廷能出面控制住粮价,禁止商人囤积粮食哄抬物价,将粮价稳定在百姓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民乱至少可以减少到最低线,天下大局无碍。”
君不见,旱灾洪灾时的调控物价,在二十一世纪是国家政|府玩得最漂亮的一手,成效还不是普通的高,民心稳定,几乎没发生任何冲突动|乱。
“稳定了大局,救灾之事就可以慢慢来了,剩下的问题无非就是瘟疫与安置流民了。”一大通说下来,洛然口干舌燥,一口气把满满的一杯茶喝光,长长地吐了口气才继续发言。
把空茶杯放下,推到一边,她懒懒的扫了一眼御书房的所有人,包括正以深沉炙热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的皇甫夜,语调轻快:“就先说瘟疫吧。小子倒也学过几年医,也曾亲身经历过几场瘟疫的爆发,对天灾之后爆发的几种瘟疫略有所研究。例如霍乱……嗯,就是瘟疫后的极恶风寒,其实大部分上是可以避免、遏制的。瘟疫的爆发,绝大多数是由于不洁饮食引起,所谓病从口入,最主要的病源是水灾后被洪水淹过的各类蔬果野菜,以及水源。水浸之后的蔬果野菜是绝对不能食用的,而饮用的水,也必须煮得沸开才可以饮用。因为灾后这些东西都沾上了洪水所带来的肉眼所看不见的不洁脏物活物。”
洛然很难跟这些古代人解释什么是微生物寄生虫寄生菌,直接用肉眼看不见的不洁脏物活物解释过去了。
“而染病之后,因为缺医少药,往往会让灾区变得更加糟糕,传染得更快。如果在第一个瘟疫患者出现之前就先把人隔离,吃喝拉撒都单独处理,注意消毒,那么就可以避免感染他人,而救治方面,霍乱危险的地方就是高烧不退,腹痛如绞腹泻不止。只要熬过这场高烧,这命就保住了。由于灾后物资稀缺,找不到药物,很多人一场高烧就送掉了小命,在这里,小子倒是有个妙方可以退烧,减少伤亡——酒,用烈酒擦遍患者全身,严重者多擦几遍即可驱除邪寒退烧,有伤口的还可以让伤口更快愈合,同时不时给病患饮用些煮开的凉水兑盐水,只要不是病重得药石罔顾,都可以用此法急救。”
洛然一边努力的回忆二十一世纪有关于霍乱的防治知识,一边尽量用简短的容易明白的话来说,没办法,这时空研制不出西方药品,她就是知道最准确的救治方式与药品名字跟成分,也弄不出来。
她虽然是号称医毒双绝,可除了毒,‘医’这一方面,她只会使用成品药。
林尚书双眼发直,震撼至极,内心掀起一阵阵的惊天骇浪,用力的咽了咽口水后,终于是干巴巴的颤抖着声音问:“无、无双小友……您、您学医师承何处?”
这下,他连敬称都用上了。
“……药王谷。”洛然大义凛然的扯出大旗忽悠,反正她也没说错,目前她正是跟着君妖孽学医。
瞬间,整个御书房像是炸了窝,除了皇甫夜,所有人包括小皇帝与皇太后在内,都吃惊的掩着嘴狠狠的倒抽了一口冷气,对此再无疑问。
药王谷!竟然大陆的三大圣地之一的药师界圣地药王谷!难怪这“少年”说得如此自信而淡然,药王谷出来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惊天手段与医术!
尤其是皇太后,目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得诡异的笑了起来,师承药王谷,难怪她跟夜对那位海澜公主提出那样的要求,那样的自信满满!
她本来还搞不明白夜到底在搞什么玄虚,现在全明白了,从药王谷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在医术上输掉,恐怕那厨艺比试的胜负,也一早就决定好了……可怜的海澜公主与琉球国主。
绝世眸子流光溢彩,皇甫夜微笑着看着洛然,唇角翘出最优美的弧度。如烟火般绝美。
“接下来,就是流民的安置问题与善后了。”困意上来了,洛然有些疲倦的用袖子遮住脸打了个小小的欠呵,“沿途设立施粥棚、建起容纳所收容所等等,这些都有定例不必多说,小子只对洪水退后的流民返回原籍的善后工作提些建议。”
“我已经看过往年的善后宗卷,遣民返回原籍绝对是整个赈灾收尾的最大麻烦,朝廷明明拨下了巨款重建灾区,疏通河道构建工事,流民们领到了新的安家银钱、牲口,却绝大多数不愿意立即动身返回原籍,直至朝廷的重建工作进行得差不多了才动身,如此一来,在朝廷重建好灾区后,已经误了农时,无法农耕栽种作物,以致来年依然是入不敷出,弄到要借贷官粮过日,一年就吃掉了未来几年的粮食与收入,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民怨载天。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就要解决重建灾区的进度。”
端起小太监重新添满,快要凉掉的茶水,洛然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悠闲的喝着茶,目光慢悠悠的投向一脸若有所思的林尚书,“大人,在小子提出解决之道之前,能不能请您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您问吧,老夫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林尚书一惊,赶紧抬头,收起了官场老油条的油滑面孔,肃然答道,那和善的态度中甚至带了一丝敬畏与忌惮——没办法,谁叫眼前这位是从药王谷出来的!
“多谢大人厚爱。”洛然弯了弯唇瓣,银色面具后的幽深黑瞳霍然变得犀利,目光中仿佛有碎碎的剑芒浮动般直刺林尚书,“敢问大人,我恒月一贯重建灾区的工事由何人承建负担?”
“工事由灾区当地各类入籍了官家的在役工匠与各大州衙府衙县衙大牢的囚犯、以及当地地方兵勇承担。”林尚书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再问大人,在役的各类工匠与囚犯、地方兵勇各有几何?”洛然低头玩手指,玩味地问。
“准确数目老夫得看过名册才能确定,但大约的数目来说,总起来怕是有十来万人吧……”林尚书说到最后,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时怔住,愣愣不言。
看到他的神色与众人都霍然一惊的表情,洛然满意地笑了笑,这些人终于是有些开窍了,“那再请问大人,这十来万人分布到南方各受灾县镇,平均又能分得几何?”
nnd,这么点人,分配到这么多地方,每个地方又能得到多少人?面对那庞大的重建工事,每一处分到的那么点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工事不拖延才奇怪!在生产力如此低下的古代,人多才力量大啊!
完全明白过来的林尚书、张尚书与众官员脸色泛青,木木的无法说出话来。
小皇帝瞪大了眼睛,墨玉般的大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
皇甫夜抿了抿薄唇,轻轻的勾出一丝冷冽的淡笑。
很好,这群废物终于明白了,好在还不是太晚——他很早以前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了,除了扰民,重建工事人手不足的巨大空额不是那么容易补足的,抽调其他地方的工匠与大牢囚犯过去支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还会存在其他各种摩擦的问题,而地方军队是绝对不能调动的,可谓是进退两难。
然儿啊然儿,不知道你这一次,又会带给为夫什么样的惊喜与奇策呢?
皇甫夜轻轻的笑了,眸光专注而期待的紧锁着洛然。
“再再请问大人,不知受灾百姓变成的流民人数之于工匠囚犯地方兵勇又是几何?”洛然淳淳善诱。
恐怕这个数目是工匠囚犯们的十几倍百倍吧,这么庞大的劳动力人群不用就真的太可惜了。
皇甫夜浑身一震,眸底流过明丽的流光,恍然大悟的扬起了耀眼的笑容,对啊,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您……您的意思是……!?”林尚书目光顿时长亮,难以置信地看着洛然,面色涨红,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这……行么……”张尚书也明白过来了,激动得结结巴巴的,这法子要是可行,可就帮了大忙了,简直就是治国之功啊!
什么意思?什么能行什么不能行?您老几位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余下的两部一群人精,脑袋一时之间转过不过弯来,对两位顶头上司没头没尾的话感到一阵迷糊,只能愣愣的瞪着两老与‘无双公子’公布哑谜了。
洛然扬眉,“为什么不行?”
“可是……可是……”两个老狐狸激动得语无伦次,哆哆嗦嗦,放光的眼珠子使劲的瞪着洛然,生怕自己出现了幻觉一样。
“没有可是,‘以工代赈’就可以了。”洛然轻描淡写的公布答案,“反正朝廷拨下的重建银款都是要雇人去做的工钱,既然是雇人,为何就雇不得流民?若不是生活不下去了,谁愿意故土远离,羁留异乡?按照工匠的工钱付予流民工钱,相信绝大多数流民愿意立刻跟着工事队伍返回原籍。更甚至因为是自己动手重建故乡,他们对此更加上心更加积极勤快才对。再说,在重建期间,流民羁留各地收容所本来也是无所事事,毫无收入,这个办法既能让他们增加收入,减轻因为受灾所带来的沉重生活负担,又能加快工事进度,不耽误农时耕种,尽快恢复当地民生,一举数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好!公子大才啊大才!”
她话音刚落,张尚书、林尚书就禁不住沸腾的热血,激动得猛然拍桌而起,大声叫好。其他大臣官员却被震得头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反应过来。
胸膛中炽烈翻滚,皇甫夜身体僵硬,暗暗的捏紧了手指,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想要冲上去抓住这个小女人狠狠的深吻一顿的冲动,即使他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听到她说出来的解决之道时,还是禁不住被深深的冲击了!
到底要有什么样的智慧与眼光,才能说得出这样详细而透彻的办法?
云洛然,你简直是一个挖之不尽的宝藏!
“两位大人过誉了。”洛然被皇甫夜那过与灼眼的目光凝视得有些不自在,轻轻的咳了一下,轻轻的别过脸去,很是心虚……咳,那啥,其实不是她有才,这些她学生时代从国文课本与历史教材书上看来的东西……
小皇帝惊叹的,目瞪口呆地看着洛然,好强,他一直以为,全天下最厉害的人莫非他的小皇叔,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小皇叔解决不了的,眼前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号比他小皇叔还要猛的猛人……
小皇叔说得太对了,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美丽的年轻皇太后瞪着洛然,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照她说,这种比夜还要妖孽的女人居然还好好的活着,没被老天扼杀,真是个奇迹……她那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咳咳,摄政王殿下,对于您之前提过的东北游牧部落与大辽皇朝秋季打秋风的问题,在下有一些小小的想法……”被众多仰视的目光弄得心底暗爽,洛然发现自己的脸皮变厚了,这么短短的时间,继续剽窃先辈的文化精华已经完全不心虚了,连耳朵都不会发烫了。
“无双有话尽可说,本王洗耳恭听。”给她一记挑逗性的摄魂夺魄的眸光,皇甫夜挑出一抹慵懒勾魂的弧度,邪佞迷人。她这么乖这么贴心,等一下,他要怎么奖赏她好呢?
“是。”洛然回答得一本正色,却忍不住给了他一记警告的眼神,摄政王殿下,您真的够了哦,看不到一群人精的眼神都带了颜色么!她可不想第二天就听到自己夫君还有分桃断袖的癖好传闻……
“在下分析了一下东北游牧部落与大辽皇朝秋季发动战争的原因,归根到底都是因为秋冬两季这两者没有足够的粮食熬过冬季,为了得到足够的粮食过冬与补充严冬过后死亡的人口,他们必须发动掠夺战争来取得一切所需。因此相对富庶的恒月就成了他们的目标。”洛然弹了弹手指,“所以,只要满足对方对粮食的需求,那么这些战争就发动不起来了,毕竟有了足够的粮食之后,哪怕是多么好战的部落种族,也没有什么心思发动战争了,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这个世上没有人想死。”
“您的意思,该不会是……让我们给他们送粮食吧?”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的张尚书手下的林侍郎,听到这里头脑一热,荒谬至极的瞪着洛然嚷了出来。
“怎么可能?”洛然浅笑,清亮的声音碎玉破冰般一字一字的砸在空气中——“我的意思是,开放边关贸易,以我们恒月的粮食盐油布匹,换取对方的牛羊畜牲以及雪山上的珍贵药材!以物换物,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