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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鲁国宫阙外的广场挤满了人,有朝堂的大夫,有在外郭和四郊有一小块食田的士,有交头接耳的国人,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有从里巷跑出的兴奋童子,有因为见了血而尖叫恐惧的妇人。他们统统站到两观外,来观望这场鲜血与死亡的乱舞。
戮,万刃斩之的残酷刑罚。
但孔子没有存心让少正卯痛苦,子路利剑挥下,沉重而精确,一击致命。
当少正卯在东观下被子路一剑正法的那一刻,除了惨叫声戛然而止的少正大夫外,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看向孔子眼神中,多了些敬畏,包括三桓和诸位大夫在内。
往昔外表和蔼的孔子身上带了一丝刚强之气,这种气势很多年以前,他们从孔子的父亲叔梁纥身上见过,那力托城门的勇敢,手刃敌军勇士的威猛……
这让孔丘的威势一时无二,他的一些建议和政令畅通无阻,堕四都的准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之后的几天里,天空灰暗,寒气逼人,风暴已然过去,弱化为绵长而持续的秋雨。
雨水洗去了地面上的血迹,却洗不掉孔子内心的忐忑,他每天都会来宫阙上发会呆。
只是他面前的景色丝毫不能温暖人心,只会让人感觉可怖:少正卯的尸体被吊上东观,暴尸三日以儆效尤,长长的绳索牵动尸体随风摆动,朝服衣冠已经被扒下,雨水流淌在他乌黑的面孔上。
孔子手指的颤抖停止了,因为背后传来鞋履踩踏雨水的声音,声音很轻柔,仿佛是怕惊扰了他,但孔子也能听出,脚步里包含着不少疑问。
“夫子……”是孔丘得意的门生之一的端木赐。他的行礼有些勉强,抬头时一脸疑惑,孔丘能从他英气逼人的大眼睛里看到疑问,还有痛苦……
那是面临选择时的痛苦。当年孔丘纠结于礼和道的真谛,苦苦求索不得其解时,也有过这种眼神。但当他坐上马车,前往周室,一旦对上老子那双深邃的明眸后。却被微微一点消弭殆尽。
“仲尼啊,你还在犹豫么?”如龙的老者笑容灿烂,他能看透人心,看透天道万物,看透生生死死,让孔子捉摸不透。
“上善若水,你怎么就不懂呢?何必刻意扮演火的角色,那虽然能叫外人害怕,却也会让爱戴你的人畏惧,还会让你一瞬间燃烧殆尽。或者会像这样……”
当时老子指着一只扑向烛火里,变成一具焦黑残躯的飞蛾。
“你本可以学我,一生自由遨游的,何必投入庙堂之中?”
这就是儒道的不同之处,而我,已经回不了头了……若是能再见老子,孔丘只求他能理解。
他也希望,眼前的得意弟子能理解。
……
子贡看了一眼暴尸的少正卯,眼神颤动,他犹豫着问道:“这个少正卯是鲁国知名的人。现在夫子您执掌朝政首先就杀掉他,是不是有些失策了?”
孔子不答,拉着子贡的手,带他走到了两观的屋檐下。看不到那具尸体的地方,伸手弹去他衣冠上的雨水,就像过去几年里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赐,坐下来,为师会告诉你杀他的缘由……”
开头后是漫长的沉吟,孔丘在组织语言。宫中的寺人恭敬地端来热腾腾的温酒,子贡就这样看着酒盏中白气升腾,静静地等待夫子告诉自己答案。
他真的很需要这个答案。
“赐,我曾经告诉过你,天下称得上大恶的行为有五种……”
孔丘看着外面飘零的细雨,他不单单有一个儿子和女子,颜回、子路、子贡、曾点、冉求,这些弟子也相当于半子,为师为父,有什么是不能和他们倾诉的呢?
还是有的,有些事情,他会藏在心间,决不能尽情说出,那会动摇他,还有他们的决心。
“这五种大恶,一是通达事理却又心存险恶,二是行为怪僻而又坚定固执,三是言语虚伪却又能言善辩,四是对怪异的事知道得过多,五是言论错误还要为之润色。这五种大恶,人只要有其中之一恶,就免不了受正人君子的诛杀,而少正卯五种恶行样样都有……”
子贡微微抬头:“他有么?”
“有!”孔子咬定,或者说,他逼迫自己首先相信:“他身居大夫之位,足以聚集起自己的势力结党营私;他能言善辩,足以迷惑许多弟子和民众,伪饰自己而得到声望;他效仿我开设私学,积蓄可强大的力量,如今已经试图叛逆礼制,成为异端。这就是人中的奸雄啊!不可不及早除掉。”
“攻乎异端,斯害己也,夫子当初难道不是这么教我的么?为何轮到少正卯这个异端,就必须加以诛杀呢!”子贡红着眼,孔子的说辞并不足以让他信服。
孔子手指又开始颤抖了,幸亏那是在案几之下,对面的端木赐看不到。
他叹了口气:“历史上,殷汤杀掉尹谐,文王杀掉潘正,周公杀掉管叔、蔡叔,姜太公杀掉华士,管仲杀掉付乙,子产杀掉史何,这七个人生于不同时代但都被贤者杀了头,原因是七个人具有同样的恶行,所以对他们不能放过。就像《诗》中所说的,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单独一个小人并不可怕,但若小人成群,就足以让君子忧虑了。少正卯,我必须杀,不杀不足以成教训,不杀不足以威慑人心!”
子贡眼里的困惑非但没有消弭,反而越来越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这原本是夫子反对,现如今却偏入此道中了么?而威慑人心……”
他将这个词念了两遍,一次比一次重:“威慑人心,是为了做什么?传闻朝中有人要对赵小司寇不利,那些人里,包括夫子么?”
风雨愈演愈烈,阙上的屋檐下,一片沉寂,但气氛却仿佛凝滞了,明明酒水已经凉了,但寺人却不敢再上来更换。
“然。”半响后,孔子艰难地点头。
“我就是那个力主削除赵小司寇多占的封地,堕毁郓城的人!”
……
嗡嗡嗡,子贡脑海里一阵混乱。
他一时间找不到话了,担心已久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原因是……因为他僭越么?”
孔子颔首:“然,赵小司寇以大夫身份主鲁盟,强占须句,驱逐须句大夫,越过国君和执政派人劫掠齐人,在夹谷之盟上故意阻扰,之后还庇护叔孙氏的叛臣侯犯,乃至于私自参与宋国内战。他,僭越的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子贡一时间心慌不已,一件两件没什么,但这一切加起来后,却远远超出了孔门,超过了夫子的底线。他自己是不知不觉间没有察觉呢?还是出于某种心理,放任它们发生呢?
现如今,他面临抉择,而曲阜和西鲁之间,距离战争恐怕只有一步之遥,赵无恤的担忧,眼看就要成为现实。
“这些……是我没有及时规劝,但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我可以回去劝说小司寇让步,还望夫子……”他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说不下去。
任他巧舌如簧,任他能言善辩,却也知道,自家主君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绝不会因为对立面站的是孔子,因为自己的一番规劝而停下脚步。
作为跟着赵无恤从晋国走出来的人,子贡知道,赵小司寇的回归步伐是那么的坚定,他会碾碎沿途所有的障碍……
是的,停不下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走到这一步,大家都无法回头了。少正卯那随风飘荡的尸体仿佛在诉说这个事实,他是这场事件的第一个祭品。
而对面的孔丘,却笑了起来,浓郁的卷须之下,笑容一如往日般和蔼,可亲。
“赐啊……”他轻呼着爱徒的名字,他知道他在面临抉择,面临困惑。
赵小司寇有许多发人深省的话,比如这句“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孔子知道,端木赐的问题他必须加以解答,必须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还记得么?你曾经问过为师,何为士?”
子贡低着头回答道:“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
孔子问:“再次之呢?”
“言必信,行必果,亦可以为士。”
“这两点,你做到了么?你临行前想必从赵小司寇处接到了使命,并答应一定要做到吧,如今却要背弃使命和誓言了么?你不是一直想做一个真正的士么?”
“赐不敢忘!”子贡的声音有些沙哑了。
孔子捋须笑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在这里闲坐?为什么还在为师面前说着没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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