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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营地的,目睹同行行刺被马援反杀的那一幕,对他而言,竟比亲自动手还要刺激,钻进营帐后,双手仍在不住地颤抖,只能拼命喝水……
他不认为自己出手,能比那人更有成算,若早到片刻,现在死的人,或许便是阿云!
但阿云内心又不肯承认自己因眷恋富贵、妻子而产生的怯懦,只如此自慰:
“既然一击不中,自然再无机会,事情未到最后,还是留着有用之身,以待公孙皇帝和荆将军大用罢。”
接下来的发展确实如此,马援过去是外紧内松,现在出了一个能混进帅帐的刺客后,各座魏营都加紧了防备。尤其是来自长安的绣衣卫们暴跳如雷,将这视为敌人对他们的羞辱,是自己的失职!若真出了差池,皇帝和绣衣都尉都饶不了他们!在求生欲促使下,他们纷纷开始在营中明察暗访,试图揪出更多细作,甚至排查到阿云这里来……
好在绣衣卫仍以为:“刺客乃是武都郡人士,应当筛查自武德五年来,一切新近投魏者……”而阿云在此范围之外,凭着“副校尉”的资历身份,以及确实有求见马援汇报敌情的资格,阿云侥幸过关,只仍惴惴不安,生怕有其自己认识的蜀中细作被捕,惨遭殃及。
他现在怕的,究竟是使命彻底失败,还是身份暴露,九年所得毁于一旦呢?
但同时,当听说马援自那日起暂未公开露面后,阿云不免心存侥幸:“吾等行刺,为防一击不能杀死敌将,兵刃上都抹毒药,多是南中见血封喉毒。吾与蜀中断了联系,只能暗寻蛇毒,马援虽然手刃刺客,但他武艺再高,不穿甲胄时,岂能连道伤痕都未划出?莫非是强撑以安人心?”
直到三月十五那天,齐钟留得到传唤,奉命去大帐听令,而阿云则留守营中,他焦急等待了小半个时辰,齐钟留才回来,脸上难掩得意高兴之色。
阿云立刻凑过去打听消息:
“齐君,马将军无恙乎?”
齐钟留也没多想:“马大将军身体康健!与吾等训话时声音似雷。”
“营中蜀军细作可曾捉到?”
“不必抓了!”齐钟留一摆手道:“大将军说,公孙述最爱用偷鸡盗狗之辈,自武德五年以来,骠骑大将军幕府起用武都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只要敌寇有心,早就混入不少。然魏胜蜀败已是定局,这点连吾等氐人都明白,更何况那些聪明的细作刺客?”
他说道:“马将军还打了个比方,这沔水上有两条船,其中蜀船多有创孔,帆也烧了,将要沉没。这时候已到了魏舟上的人,又有多少愿意跳回去,随之一同倾覆呢?愚忠公孙之辈已经跳梁送死,剩下的人,自有抉择!何必非要穷追,迫其反复呢?”
这一番话,听得阿云愣住半响,仿若当头棒喝,他连忙低头掩盖自己的情绪,呢喃道:“不愧是骠骑大将军,胸襟智慧,不是吾等能及……”
齐钟留道:“马将军还安排了接下来的兵略,专门点了氐兵出战,且为前锋。”
这就是齐钟留高兴的原因了,自从五年前投了魏,他得到机会去长安谒见过第五伦,便为魏国君臣风采心折,回来后一直心心念念要将自己的“伯爵”升成侯爷。
“轮到吾等攻阳平关了?”阿云一个激灵,这种攻坚之事,氐兵做得来么?
“不。”
齐钟留压低了声音,手朝东南一指:“是沿沔水南岸,走山道,袭定军山!”
……
阳平关内的荆邯颇为焦虑,那面“图穷匕现”旗已悬挂三日有余,但对面的魏营却一切如常。
“难道那些忠诚的公孙死士,都变节了?”据荆邯所知,先前滞留武都,后混入魏军担任军吏小官的细作,至少有五人——他还没把早已失去联络多年的阿云算进来。
就算刺杀未遂,马援也该挂出头颅来示众,为何竟无任何消息?
三日后,荆邯基本认定,谋刺计划失败了,既然不能寄希望于侥幸一击,就只能和马援继续耗下去。
但让荆邯恼火的是,不但公孙述从巴蜀派出的援兵得月底才到,东方新设“成兴郡”的太守延岑也对支援阳平关推三阻四。此人乃是更始政权汉中王刘嘉部将,公孙述取汉中时投降,公孙述素来笼络降将,遂封为“汝宁王”,独领一郡,延岑过去十年来还算老实,兢兢业业地为公孙述守边,也支持荆邯的北伐之策,可随着魏国大军压境,延岑就成了一个变数……
好在身边坚固的阳平关,仍能给躲在其后的两万蜀军足够的安全感,作为益州第二雄关,阳平关正好卡在汉中西门户,北有天荡山为隘,南有定军山阻挡,唯一的通道濒临湍急的沔水,为秦岭巴山所夹,最窄处不过数十步,这使得魏军的攻城器械根本施展不开。
荆邯为防魏军以冲舟而下,甚至想方设法,在数十步宽的江面上,拉起了三道铁链子,夹以古藤木所编长绳,马援派来的奇兵统统被拦。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隘虽固,也做不到天衣无缝。
荆邯担心之处有二:北边天荡山中有一道峡谷,那儿地势险要,汉时曾修了一条栈道,在深沟峭壁上凿进穴孔,架上木梁,再在木梁上“布受板木”,铺好木板,人马车辆方可通行。但仍内迈巨岩,外际深溪,虽有壮夫,未免惊怖,而当马匹经过此处,更是经常惊怖嘶鸣,故命名为“马鸣阁道”。
南方定军山下,同样有条羊肠山路通往西边。
荆邯已将马鸣阁道的木栈桥尽数烧毁,心中暗想:“在金城武都作战时,马援最喜奇袭,今阳平难克,必另走他路,只不知魏军会攻击南北何处……”
这迫使荆邯将本就不多的兵力再分出两份,于北方马鸣阁,南面定军山各驻兵五千,以备不测。
但千防万防,仍不能备万全,这日清晨,昨夜一宿没睡着的荆邯刚熬不住疲倦闭了会眼,就被急报给催醒:
“荆将军,魏军奇兵翻越山岭,奔袭了定军山!”
……
从阳平关方向往南看,能望见远在百里之外,高耸入云的大巴山,而定军山便是大巴山余脉,自西向东隆起秀峰十二座,不似主脉那般峰峦如聚,反如一串连珠。山峰之间的垭口,就连樵夫村民都时常翻越——更别说从小住在大山心,于林中赤脚行走如履平地的氐兵了。
魏军中的氐兵能溜过来突袭不奇怪,奇的是,当他们的旗号刚出现在定军山垭口,试探性发动袭击时,驻守当地的蜀军偏将居然带头跑了!将熊熊一窝,本就士气低落的五千蜀军自然也跟着一起撤,竟成溃潮之势。
“原来氐兵如此厉害!”
这使得氐兵校尉齐钟留大为惊讶,连他都不知道,氐人的战斗力居然这么强——五年前,他举旗反公孙述时,氐人各部可是被蜀兵打得败退仇池山,差点覆灭。
倒是阿云回头看了看他们打着的旗号:魏字大旗就不提了,更要命的是马援的将旗也在,这不就是魏人故事里说的“狐假虎威”么?让蜀军恐惧的不是氐人,而是马援啊!
趁着蜀军溃走,氐兵迅速前推,占据了被他们遗弃的定军山南麓营地,接应后一旅陇右兵开进。
定军山位于阳平关与沔阳(今汉中勉县)之间,而沔阳是蜀军大本营,屯粮之所。从山上可以清晰看到其间运粮的道路,若此道被切断那阳平关再坚固,也成了绝地!
深知其中利害的荆邯也立刻做出了反应,他以为马援果然亲自突袭定军山,遂将兵力一分为二,一半仍镇守阳平关,自将万人渡过沔水,收拢溃兵,试图向定军山反扑!
双方遂围绕定军山南麓营地开始了攻防战,荆邯疯狂地指挥各部仰攻,氐兵及后续赶到的陇右一旅则居高临下防守,鲜血染红了定军山腰的浅草灌木,尸骸堵塞了小道,从天明打到天黑,双方仍未分胜负,荆邯不得不从沔阳、阳平关及北方马鸣阁再调三千来援。
最终,蜀军还是占了人多的便宜,步步向定军山逼近,然而就在荆邯以为自己即将取胜之际,却有侍从满眼惊惧地指着后方道:“荆将军,看那!”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荆邯愕然回首,却见沔水对岸,与定军山遥遥相对、远在三十里外的走马岭:也就是马鸣阁道的出口,一条条松脂火把组成的长蛇,正从阁道逶迤而出,而后点燃了蜀军北营!
“中计了!”
荆邯登时大惊,顿时明白,魏军乃是声南而击北,马援将旗虽在定军山,但他本人,多半是奇袭了马鸣阁道。
事已至此,回救北营已来不及了,在魏军南北夹击下,阳平关、沔阳恐怕都守不住!荆邯只觉天旋地转,几乎倒下,他心有不甘地痛呼道:
“马援……马鸣阁,这地名本应惊马走马,为何反过来应了其命势?”
荆邯惊惧北顾,虽然隔着三十里远,却仿闻烈马嘶鸣,骠骑大将军的铁蹄踏动奔雷,飞越天梯石栈,势要将整个汉中,席卷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