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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这是何意?”
当第五伦点名要活王莽,并让绣衣都尉张鱼亲自去办时,窦融、耿纯等人都愣住了。
王莽若是活着于第五伦相见,可能带来的麻烦和尴尬,窦融、耿纯二人早就偷偷商量过了,为了不导致商汤见夏桀那样的“自谓惭德”,两个家伙还贴心地打算帮第五伦干脏活,让老王莽被“赤眉”所杀!
在耿纯看来,第五伦利用王莽,摧毁了赤眉军一直引以为傲的正义与信念,让这支转战数州而不崩的强大武装土崩瓦解,再擒杀樊崇,打断了脊梁后,即便赤眉残部流窜,也难成大器。
而反过来,若让王莽死于“赤眉”之手,便可以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第五伦甚至可以在事后,到王莽坟头装模作样哭一顿,毕竟过去的君臣名分是无法被掩盖的。
但第五伦偏偏意气用事,选择了二人看来最不该的作为。
昏招啊,这简直不该是他们心中睿智英明的皇帝陛下一大失误。
“且不说真将王莽迎回来,究竟该将他视为国贼,还是废帝,杀是不好杀的,难道真要像夏桀一般,流放南巢?”
对了,南巢现在还在吴汉手里呢,难道皇帝是想假刘秀之手宰了老皇帝?
“若是张鱼去搜寻王莽时,莽真为贼人所害,天下人也大可将此视为陛下派亲信暗下杀手……”
有如此诸多弊端,第五伦却一意孤行,这让窦融、耿纯顿时糊涂了,但又不敢违背,只偷偷将打算派去帮王莽“体面”的人手撤回来。
猜不透,他们实在是猜不透。
倒是耿纯借着关心亲近,斗胆问了第五伦一句,然而皇帝陛下却浑然没当回事,只淡淡地说道:“无他。”
第五伦负手道:“四年前予与众人起兵鸿门,当时王莽若落在予手中,确实尴尬,不知如何处置。”
“可如今……”
第五伦一笑:“午时已到,是时候做那件事了!”
……
“终究还是没能救出大公。”
徐宣痛心疾首,虽然行动上没有救援,但他心里却是没想着抛弃樊崇,谁也没想到,樊崇的嫡系,居然一晚上就被魏军冲垮了!
徐宣得知消息后急速后撤,与自己留在济水渡口的部队汇合后,匆匆渡河,而魏军前锋甚至撵上了他们的尾巴,将数千人留在了济北。
眼看多年来的事业就此毁于一旦,徐宣悲痛之余,也在惶惶不安。
“别说豫州,赤眉军各残部,如今连兖州都待不住了。”
南阳?恐怕也回不去,魏军岑彭部一直驻扎武关商於,趁着赤眉主力北上,岑彭绝不会对空虚的南阳无动于衷。
如今真是食尽鸟投林,赤眉开始各奔东西,据徐宣所知,四公谢禄带着他的残部,往东逃亡青州。
而徐宣则另有想法:“除了樊崇外,三公逢安最为善战,如今正与刘秀战于彭城,若能胜,则赤眉便能席卷淮北,甚至进入淮南……”
徐宣主意已定,要立刻带着残部,过去与之汇合。
既然樊崇的理想,被证明是被王莽误导的歧途,那到时候,徐宣也大可推行他想做的那一套了。
“在赤眉抓获的刘姓宗室里,就比如那群放牛孩儿中,拥立一个听话的做傀儡皇帝。”
“然后我与逢安为王,如此,可让赤眉在两淮,再撑几年!”
然而从逃出来的溃兵口中,徐宣得知第五伦已披露了王莽尚在人世的消息,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就连徐宣也以为,第五伦阴谋胆小,会极力隐瞒此事,然后派人秘密搜捕杀死王莽……
捅出来,除了摧垮赤眉军的最后一点抵抗信心,还有何用呢?这是徐宣无法理解的地方。
但此事对赤眉而言,亦是剧毒之药,军中人心惶惶,加上樊崇被俘,赤眉军的离心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既然如此,一直否认,秘密处死王莽已无必要。”
徐宣开始改了主意:“而要改成,在拥立皇帝时,将王莽残忍处死祭天,以此同莽政划清界限。才能让赤眉战士泄愤,才能给他们一个交待。”
然而徐宣才下达这个命令不久,奉命前往楚丘亭执行诛莽任务的亲信却回来了。
“徐公!”
亲信满脸惶恐:“田翁,逃走了!”
……
剧烈的颠簸让他睁开了眼睛,只发现自己被人背负在身上,而这巨人还在大步往前迈,沿着一条乡野小道疾行。
脚步扬起的土让老王莽剧烈咳嗽了一声,巨毋霸立刻将他放下——巨汉的手随时能捏碎王莽这把老骨头,但将他放到草地上时却格外轻柔,仿佛在伺候自己的老父。
他们之所以能逃出生天,还多亏了“田翁”在赤眉的名声,有几个不知真相的赤眉战士,还以为这是徐宣又在搞内部斗争,遂愤愤不平,暗中协助了巨毋霸,巨毋霸兵器到手后,大杀四方,在数百人中杀出杀进,救出了王莽。
但他也受了伤,划痕布满身体,更有一支箭扎在手臂上,那是为了避免王莽被射中,巨毋霸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手挡住的。
这些王莽都看在眼中,伸手在那支箭上比划了一下,终究没拔,只叹息道:“巨母霸,事已至此,予又一次众叛亲离了,汝为何竟仍如此忠勇?以你的本领,不论是在汉、魏,还是赤眉,都能做成大事,何必认定予这亡国之君呢?”
王莽做某些事时颇为坚持,除了对改制的热衷外,还有他当年为了应祥瑞,给巨毋霸改的名,一直如此称呼。
巨毋霸伏地稽首:“做臣子的忠于君主,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么?我虽然是东莱野人,但也懂得食人禄者死的道理。”
王莽只感慨不已,若是所有臣子都像巨毋霸一样,何愁改制不成啊,他已经再没有什么能赏赐的了,只轻抚巨毋霸道:“汝真乃予之子路也!”
直到现在,王莽还是以孔子自居,巨毋霸俨然成了他的大弟子——也是唯一忠诚的人。
其实王莽大可自豪点,光轮人生境遇,孔子一生的惶惶如丧家之犬,完全比不上王莽这颠沛流离,更名改姓后的传奇经历。据说孔子曾去劝盗跖弃恶从善,却被盗跖一番抢白,而王莽,则是混入“盗跖”的行列,为他们出谋划策啊。
就着最后一点干净的水,伺候王莽咽下最后一个野菜和粟米裹在一起的青团后,巨毋霸指着前面的岔路口,面露难色:“陛下,吾等今后,该往何处去?”
巨毋霸颇为担忧,其实他们目前已是无处可去:徐宣的赤眉残部要杀王莽;东南的吴王刘秀视王莽为篡贼,若落入其手必死无疑。
至于西蜀成家,公孙述是新莽旧臣,甚至还承认了新朝,但实在是太远。
王莽也不知道啊,按照先前的想法,王莽是打算不装了,摊牌了,在原地等着樊崇胜利归来,告诉他真相,然后慨然赴死的。
死前甚至还要将“天子”的位置传给樊巨人——王莽等不到更合适的人了,如此一来,他就能让赤眉建立的崭新乐国中,往后一代代“天子”,就从贤人中选举而出,不要再延续自私的家天下,亦或是暴秦皇帝制度了。
然而世事难料,巨毋霸却将他救了出来,沿途听说,赤眉军已于河济大败……
听到赤眉军败绩、樊崇被俘的消息后,王莽怔了半响,旋即有水渍滑落。
一模脸上,才发现自己竟是老泪纵横。
说来也奇,王莽的皇后老妻亡去,几个儿子、孙子,因为忤逆被王莽赐死时,他没哭。
他的改制失败,天下板荡之际,王莽虽然焦虑到只能吃鲍鱼充饥,但也没急得哭出来。
当初被第五伦从长安赶走,从巅峰跌落时,王莽没哭。
等到失去了一切,只能藏匿在汉中大山里,甚至被死亡,只能隐姓埋名,他也没哭。
然而今日,王莽却垂泪不止,颇为伤心。
在赤眉军中的废奴、分田,倾注了王莽太多心血,不像过去那般,下达一项命令后,交给下面的人去执行,这一次,王莽是亲力亲为,想一点点重建三代之治。
不曾想,一切都成了泡影,他的理想也如那些泪珠,又一次掉在地上,与污泥混在一起。
“第五伦。”
哭罢后,担忧樊崇之余,王莽也加深了对那个人的仇恨。
当初的鸿门反叛,是一次来自阴影中的背刺,让王莽惊愕地回头看着那小儿曹,惊呼:“伯鱼吾卿,还有你么?”
而这回,则是来自当胸的正面强攻。
经历过一次失败的王莽当然明白,一切理想,都只能建立在强大的武力之上,只有樊巨人和赤眉这些“上古之兵”,才能撑起宏图。
然而第五伦亲将大军,与赤眉主力硬碰硬,最终在河济将其歼灭,割其肉,抽其筋,甚至打断其脊梁,这也让王莽为樊崇编织的“乐土”轰然坍塌。
不,他的伤心之处,还不止这一点。
“河济之间,一定有很多人死去。”王莽喃喃说道,依然是那幅悲天悯人的调调。
从樊崇开始,王莽眼前闪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过去两年间,他在赤眉接触到的人,多是充满了真实,即便丑恶贪婪,也会当面表露无疑,甚至如徐宣,也将对王莽的敌意与怀疑写在脸上。不像过去,在朝堂之上,哪怕是最亲近的刘歆等人,也和第五伦一般,都戴着张面具,谁知道里面藏的,是鲜花还是匕首。
一念至此,在巨毋霸询问他下一步该往何处,并试探着说:“陛下,要不去青州,臣乃是东莱人,熟悉那边,东莱近海,大不了就乘舟而出,找个小岛隐居下来。”
换了过去,王莽或许会对这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主意拍手称快。
可今日却不同,王莽擦去老泪后,竟赌气地往他们背后一指。
“去那!”
北?巨毋霸愣住了,那可是魏军所在的方位啊。
“就是要去见第五伦!”
王莽愤愤地站起身来,却已经根本立不稳,他被囚禁期间犯了足疾,拐杖也丢了,只能靠巨毋霸搀着。
“予倒是要看看。”
王莽道:“看第五伦,会如何对予。”
“等见了予,他一定会引用孟子那句话,将予说成是贼仁之贼,贼义之残,故杀之可谓诛一夫,非弑君也!”
“但就算第五伦掌控了文士喉舌,就算天下人暂时为其所误,不能理解予的所作所为。”
王莽狠狠地说道:“可不管第五伦找多少借口,只要予死在他手里,死在他军中,他都会背负一个‘弑君’之名!”
这是要豁出性命,也要临死前喷第五伦一身血污啊,巨毋霸大惊,还欲再劝,王莽却制止了他,声音也从悲愤,变成了惭愧。
“第五伦心胸狭窄,阴狠毒辣,必会对赤眉大肆屠戮。”
“但此子最擅长假仁假义。”
“只要予将赤眉一切所谓罪行归于自己,或能让他放下屠刀。”
这决定让巨毋霸都颇为惊愕,一向习惯以天下、万民为牺牲的老皇帝。
今日,竟然决定,将自己摆到了“牺牲”的位置之上!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王莽开始一点点细数自己曾拥有的:“友人、亲朋、家人、名望、皇位、天下……还有田翁之名,甚至是三代之治的梦!”
没了,全都没了。
“除了苟活至今的性命,予再无什么可失去的。”
白发苍苍的老人伸出双手,除了身边的忠诚巨人外,天地间,孑然一身,让他接下来的话,显得凄惨而悲凉。
“既然大道不行,那就用予这把老骨头,来换樊崇,以及成千上万条赤眉军的命!”
他的泪水,只在彻底陷入绝望时才流。
“也用来祭奠,那再也无法重现的,太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