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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惠贞醒来时,已在大夫的诊所里。一看,旁边是四五个村里的妇女,她知道是这些好心的大孃大婶们送她们母女到这诊所的。
她眼里一热,泪流出来,“多谢,多谢大孃大婶们了。”她说着便要下跪,人们忙拉住她。
“多好的姑娘啊,惠贞,你爹走后,这家里,硬是全靠你了,不容易啊!斋姑娘这里头有多少苦,有多少眼泪,我是晓得的,你现在才开始啊。”
说这话的,是田大孃,她也是村里一位斋姑娘,五十多岁了。
“是啊,苦了我这女儿了,这回都怪我,要不是你们几个好心人,唉!”母亲愧疚难当地流着泪,叹着气。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宽言相劝母女俩。
出了这样一场事,王惠贞不得不再次卖掉三头猪,而母亲的腰最终还是留下后遗症,象背挑挖土这类重体力活没法干了,只能在家里做饭洗衣照管牲口。
这无疑又在王惠贞本已负重的肩上再加上一负担子,扯猪草和田里的活只能全靠王惠贞干,她几乎天天早出晚归,象只被人抽着的陀螺一样从天亮转到天黑,常常累得吃了晚饭就动都不想动一下,多说几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天躺上床的那一刻便是她最幸福的时刻,闭上眼睛就沉入睡乡,连做个梦的工夫都没有,便又在鸡叫声中起床,开始又一天的忙碌。
她用一个姑娘柔弱的肩刚强地挑起生活压给她的担子,再重的担子她也要挑起走,从她决定当斋姑娘起的那一天她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无不过就是再苦点累点吧,力气是用不完的,今天用完了明天又有。
辛苦她可以承受,劳累她可以承受,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她不能接受。
这天下午,王惠贞正在田里拔草,同时也把猪爱吃的草带回去当猪草。已偏西的太阳变本加厉地泼洒着它的光和热,仿佛要把那些还在田地里与它唱对台戏的农人们赶回他们的屋里。
王惠贞却不顾太阳的毒辣,顶着草帽,用豆大的汗珠与太阳作对,她挽起裤脚的一双小腿被稻叶割起了无数的细小血痕,可她根本不在乎,这对于她结实健壮的身体来说完全算不了什么。
她一边拔着草,一边没有忘记把遇到的野荸荠扯起来摘下装进衣兜里,小弟云贤最喜欢吃这东西了。
就在她直起身往兜里装一颗荸荠时,她听到身后有水声,回头一看,是大弟云忠,他也下田来扯草。
“云忠,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今天咋个没读书?”她疑惑地问大弟。
云忠没开腔,只是埋着头拔草。
“我问你呢,咋个不说话?”王惠贞走到他身边问。
云忠直起身,低着头小声但很坚定地说:“姐,今天不读书,以——以后我也不读书了,我不读了,我回家干活,我长大了,我要回来帮你。”
“啥子啊?你不读书了?要回来帮我?我不要你帮!你给我回去,回学校去读书,听见没有?”王惠贞一下把他手里的草打掉,狠狠地说。
“不!姐,我不回去,我都十六岁了,我可以做活了。妈妈干不了重活,好多活就落到你一个人身上,你太苦了姐,我一定要回来,你说啥子也没有用。”
云忠抬起头,还带着些稚嫩的脸上显出成熟的表情,忧伤的眼睛里扭出坚决的目光看着姐姐。
“你回不回去?念不念书?”王惠贞把手里的草一扔,怒视着云忠,食指指着他的鼻子尖,大声问道。
“不!就不!”云忠倔强地盯着她,毫无退让之意。
“你——!你——!”王惠贞感觉好象胸中有个爆竹被点燃了,引线已在燃烧,胸腔早就聚集已久的燃气已经被点燃,正在燃烧,正在膨胀,把她的撑得难受。
她想把这膨胀压下去,可压下去又胀起来,再压下去再胀起来,这愤懑和压抑的交替使得她的胸部异常剧烈地快速起伏着。
终于,胸中那个爆竹炸了,她一巴掌打在云中脸上,接着又猛烈地一掌把他推倒在水田里,被推倒的云忠两手撑着半躺在水田里,他没有爬起来,而是就那么静静地半躺着,任田水把衣裤浸透。
“不,就不!”他小声念着这三个字,仍然用那倔强的目光盯着站着的姐。
此时,阳光正好从姐姐身后斜射下来,就象是她全身都在发出金光,此时此刻,云忠感觉姐姐象是一个罩着佛光的年轻的观音菩萨。
见弟弟一动不动地呆看着自己,被刚才的一巴掌泄了气的王惠贞一下子心软了,她忙上前拉他,一只手拉他,另一只手轻轻抚着他被她打的脸颊,心疼地说:“还疼吗?怪姐出手重了,你也打我一下吧。”
云忠不起身,他仰头看着天空,看着天上俯视大地的那朵白云,泪水在他眼里打转。
王惠贞拉弟弟拉不动,她说:“好,你不起来,我就陪你坐在这水田里。”
“别,姐你别!”云忠一听她这话,忙站了起来。
王惠贞鼻子一酸,泪水扑簌扑簌地往下落:“你——你真不懂事,你晓得姐姐我为啥要当斋姑娘吗?就为了弟弟你们,为了你们能有出息,能撑门立户,光宗耀祖。”
“可你现在——你——你不读书,你凭啥子撑门立户,你用啥子光宗耀祖?你这不是帮我,你是在害我,你——”
“姐姐,我——我晓得你的心思,可是——可是要是我再继续读书,你——你真的太苦了,你会累挎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累倒——我——”云忠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我不让你帮,只要你们争气,我累死也心甘,你——你太让我伤心了。”王惠贞说不出话了,她气得哭着跑回了家,一头扑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她的心,犹如一座积蓄已久的水坝,轰然决堤,除了弟弟不读书这事,还有太多的怨太多的恨,太多的忧虑太多的茫然,万千心绪汇成两股泪流,一泻而下奔涌澎湃。
母亲听到女儿如风如雨般的哭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进来询问,可王惠贞只是哭,且越哭越厉害。
母亲不知所以,也只能陪坐在床边无声地掉泪。
云彩走进屋来,埋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妈,姐,我想跟你们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