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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澜去了陈暨在京城的住处和康利洋行,将未婚妻的身份抬了出来,取走了他的全部信件,将它们带去了大牢。她多带了银两,请狱卒打开牢门,能让他们更亲近地坐在一起说话,毕竟今日的话题更须小心,半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
陈暨盘腿坐在地上,一封封拆开,他阅读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有些信看完就交到婉澜手上,有些看完便封回原先的信封里。
扬州陈府同样被张曾扬查抄,因为族中长辈出面,陈夫人与陈启并没有被抓进牢里,而是被软禁了起来,陈暨读到这封信,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张曾扬动镇江了,是吗?”
婉澜点了下头:“父亲已经入狱了。”
陈暨重重地呼吸了一次,整张脸上的神色都沉了下来:“朝中有动静吗?”
婉澜道:“没有,叔父推测是有人压住了消息。”
陈暨紧咬的牙关松开,冷冷哼了一声:“我若出事,朝里也有人不好过。”
他又低下头来,寻了半张空白的信纸,将它撕成几张纸条,又拿钢笔分别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折在一起交给她:“你拿去洋行,找一个名叫李宾时的人,把这些字条交给他,他知道该去送给谁。”
婉澜将字条仔细放进荷包里,又问:“我父亲的那些朋友,需要惊动他们吗?”
陈暨道:“暂时还不需要,如果朝中那人出手,此事必会在五日内解决,如果那人没动静,那惊动这些老朋友也没有用。”
婉澜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你说的那人……一定会出手吗?”
陈暨沉默下来,低声道:“七分把握。”
婉澜忽然开始害怕,她缩了一下肩膀,道:“玉集,我父亲年纪大了……”
陈暨在她手上摁了一下:“张曾扬不会真的为难谢大人,你放心,他没这胆量。”
婉澜无奈道:“你得让我相信,我才能放心。”
陈暨默了默,向门外看了一眼,向她倾身过来:“我说的朝中那个人,是袁项城。”
婉澜大吃一惊,惊呼道:“袁!”
陈暨在她张嘴的一刹那倾身吻了上去,将后两个堵回她口中,婉澜满面绯红地推了他一把,陈暨便顺势撤了回去,唇角含了些微笑意,将左手食指竖起来抵在嘴唇前:“嘘。”
婉澜向外看了一眼,凑到他身边去,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袁大人和革命党?”
“若没有这个确切消息,我怎么敢做他们的军火商,”陈暨道:“现在可以放心了吗?”
婉澜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又问:“可你刚说,袁大人只有七分把握会出手。”
陈暨与她解释道:“项城与南方有联系已经是很早的事情了,去年他因为厘定新官制而被赶出京城,这件事你一定还记得。”
婉澜点了下头:“他几时调回来的?”
“今年就调回来了,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李文忠去世后,能与欧美列强做交易的,只有袁世凯,清廷离不开他。”
婉澜狐疑道:“朝廷如此看重,他会愿意和革命党合作?”
陈暨淡淡道:“清廷不会把皇位让给他。”
婉澜又大吃一惊:“他……他想改朝换代?”
陈暨笑了笑:“革命党也这么想,只要将皇帝推翻,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至于谁来做新的国家元首,这都是可以商量的事情。”
婉澜不可置信地反问他:“孙先生在南方辛辛苦苦许多年,会情愿将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
陈暨道:“革命党没本事靠一己之力就推翻皇帝,他们需要一把能插进心脏的刀,但天下没有白得的刀子,付得起,就用,付不起,就一拍两散。”
婉澜还想再问什么,却被陈暨打断:“你想知道的,待我出狱,有的是时间全部解释给你听,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先去忙,等我出来。”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极低,因此距离便靠的极近,婉澜几乎是贴在了陈暨身上,陈暨说着,伸手在婉澜腰上揽了一下,又向外看了一眼:“有人来了。”
是先前给婉澜开牢门的那个狱卒,此刻贴着笑脸过来:“大小姐可说完了?”
婉澜勉强对他微笑了一下,又赏了他一枚银锭子,这才与陈暨告别。她先去了康利洋行,将陈暨手书的纸条交给了他说的那个人,想叮嘱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陈暨信任这个人,她也只能选择信任。
张曾扬果然没敢动谢道中,只将他在牢里关了两日便放了出来,因为两江总督端方大人给他发了文。
谢怀安在电报里与她说了此事,婉澜又将这消息告诉谢道庸,谢道庸大大松了口气,端方会关注此事,说明陈暨先前与他的关系并没有断掉。
“今日下朝巧与袁大人走在一起,他还问起陈复平的身后事,”谢道庸道:“说是听传我们与陈家结了儿女亲家,我就告诉他是,我们家的大姑娘许给了陈复平的长子,只待他出了孝便成婚。”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犹疑,显然是一边思考一边说的,婉澜“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正在听。
“他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我知不知道陈暨正在做什么。”谢道庸顿了顿,继续道:“我只说他是康利洋行的经理,这一点家里是清楚的。”
婉澜的心提了起来,凑着问:“那他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谢道庸慢慢道:“如果朝中那个人是他……”
袁世凯没有对陈暨视而不见,但他首先解决的却是张曾扬的问题,清廷是想保这个在浙江雷霆出手解决掉一个叛贼的官员,因此当他在浙江待不下去的时候,及时调到了江苏,为此江苏仕人已经多次游行闹事,加之他方到任不久便为难了谢道中,曾经由镇江升迁上来的官员对此多有非议,谢道庸也多方活动,告了张曾扬一堆黑状。太后不堪其扰,亲自下旨将张曾扬从江苏调去了山西,她想给张之洞留些面子,因此仍然保留了张曾扬的巡抚之位。
张曾扬的离职,代表了谢道中在这一场官场之争上的胜利,虽然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可来自京城的消息却已经足够将他的地位再度坚实一分。谢怀安向婉澜通报了这个好消息,他特意去扬州探望了陈夫人母子,将陈家的消息一并发了过来。
陈暨在牢里呆了一个半月后,悄无声息地被放了出来,原本抓的理直气壮,如今却放的一头雾水,婉澜在牢房外等他,李宾时与她站在一起,婉澜旁敲侧击地向李宾时打听陈暨做的事情,可李宾时却守口如瓶。
“小姐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玉集。”
可陈暨目前还没有对她倾囊相授的打算,或许是因为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成功,所以也没有对不相干的人提起的必要。
这个认知让婉澜心里有些许难过,却也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庆幸,因为她还没有做好与陈暨共同承担风险的心理准备。谢道中被捕的消息将她吓得不轻,先前还跃跃欲试想要一手拉着清廷一手握住革命党,现在却对这个想法产生了怀疑,谢家手上没有兵权,也就没有在江山这个战场上安身立命的资本。
她显得心事重重,在回程的路上一直沉默,一言不发,李宾时与陈暨聊了几句,看到婉澜的精神状态,笑着揶揄他:“只怕是为你担忧了很久。”
陈暨微笑着与婉澜对视,又伸手去握她的手,被婉澜躲开了,因为李宾时正坐在前头的驾驶室里,陈暨也没有强迫她,只对李宾时道:“送我回住处吧,明日请你吃饭,我们再详谈。”
“明日你或许要请很多人吃饭,”李宾时笑道:“你能平安出狱,大家都很开心。”
“自然,”陈暨玩笑道:“我若没抗住招工了,京里岂不是要死伤成片?”
李宾时在驾驶室的镜子里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意味深长,也仿佛只是随口一接:“当然,你若有三长两短,那可是个大损失。”
婉澜忽然不想和陈暨再继续呆在一个空间里,因为他身上有一些秘密,而这些秘密是她全然不想知道的,她将手放在前面的椅背上,喘了口气:“送我回去。”
陈暨听到了,却问了一句:“什么?”
“送我回府去,”婉澜口齿清晰道:“我要回府。”
陈暨皱了一下眉,又问:“哪个府?”
婉澜瞟了他一眼,尽力挤出一个微笑:“自然是京城谢府,难道你还能将我送回镇江不成?”
陈暨觉察出她情绪有些不对,想询问两句,却又顾忌李宾时在前头,好在他很懂得察言观色,不必陈暨开口,自己就将车停到了路边,推说要去抽支烟。
陈暨又去握婉澜的手,语气温柔地询问:“害怕吗?”
婉澜又喘了口气:“害怕……但其实……不是因为你。”
陈暨一点点失望的表情都没有露出来,他思索了一下,问:“是因为不知道该在清廷和革命党中间选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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