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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州北部三百里外一片绵延广阔的沼泽。前几日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注入的河水使低洼的沼泽变成了一片湖泊。薄薄的晨霭湖面上升起,初升的旭日照着波光粼粼,鱼翔浅底,美丽的乌头白鸥轻灵地越过水面。湖畔高大的树木和低矮的灌草丛到处可见,有洁净的沙滩,更有水草丰盛、牛羊成群的草地。
这里数千帐党项羌人的家园,地斤泽。无数沙漠中小溪汇成的季节性河流从大地上蜿蜒而过,又注入地斤泽,这里是水草丰美的湿地,也是泥泞险恶的沼泽。是外来人的禁地,却是党项羌人的乐园。
它就像一颗碧蓝色的宝石镶嵌南北两面广阔无垠的沙漠中间。
一片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女人们惊恐地跑回帐幕,顺手按住好奇的孩子探头探脑地张望,还没有来得及出门劳作的男人握紧随身的兵刃,警惕地看着这些武装到牙齿的侵入者。地斤泽,是一个没有王法的地方。
早已得到通报的头人睡泥岸逋忙不迭率领族中贵人迎上前来,他看着那一群全身包裹在铁甲里的骑兵,心中充满敬畏,这样的铁甲,族中世代传下来也只有七副而已。因为地斤泽就在夏州附近,自从两百年前拓跋思恭受封定难节度使,夏州建镇以来,历代拓跋氏家主都着意笼络这里的部族头人。而地斤泽的头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嫁入血统高贵的拓跋家。
别的世家大族都生怕子孙不成器,可拓跋家高贵的血统,却代代出英雄,唯一的缺点,就是英雄太多了,每逢上一代家主过逝前后,让地斤泽的头人们就要煞费苦心地在下一代拓跋氏的儿子们当中寻找新的靠山。
睡泥部落的头人岸逋向来亲近的是刚过逝不久的拓跋家主李克锐的次子李继奉。
继承定难节度使官位的长子李继筠的性格那样阴沉,身体那样衰弱,简直不是拓跋家的种。而李克锐小儿子李继迁更有失体统,拓跋氏也是两百年受中原朝廷册封的贵族,早已不是茹毛饮血的生番,可李继迁偏偏喜欢喝那些尚未开化的部落生番混在一起,头上顶着秃瓢,扎着小辫,纹身,明明有中原的锦绣华服,却从来不穿,无论冬夏都一身皮袍,散发着一股膻腥之气,老远就能把人熏个跟头。睡泥岸逋觉得李继迁简直给尊贵的拓跋家丢人。在李克锐的儿子们中间,唯有李继奉,既高贵,又英武,睡泥岸逋觉得他才是拓跋家未来的希望,也是党项羌人未来的领袖。
睡泥岸逋认得李继奉的铠甲和坐骑,径自走到他的马前,挥手让仆人送上蜜水为他解渴,笑道:“睡泥岸逋恭迎李衙内,请公子到帐内稍作歇息。”
李继奉抬手接了水壶,喝了口水,盯着岸逋沉声问道:“歇息就不必了,勇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睡泥岸逋未想到他如此着急,自己还打算叫依娜出来给公子敬酒呢,昨夜好说歹说要将她聘给衙内,小妮子死活不肯,搂着阿妈哭了一夜,若是见了这英武不凡的李衙内,说不定就千肯万肯了。他心中有打算,便沉吟着答道:“未想到公子如此着急,吾这便命令族中勇士备马出发,不过尚且需要一些时候,公子可否移步帐中稍待片刻,让小女依娜给公子斟酒解乏。”
听睡泥岸逋如此说,李继奉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这些部落头人的心思他心底跟明镜也似,都想和血统高贵的拓跋氏联姻。不过睡泥部落的依娜他曾听人说起过的,出落得跟地斤泽里的水莲花似的娇艳动人。这睡泥岸逋既然有此心思,自己倒是却之不恭了。不过眼下军情紧急,他与李克宪、李克远、李克顺进入地斤泽分头召集部落勇士,约好三个时辰后聚齐,这岸泥部落是他这一行的第一个部落,不好耽搁太多时间,到嘴的美人,等大功告成之后再吃也是一样。想到这里便笑道:“多谢睡泥头人,只是军情紧急,不能多做耽搁,我等就在这里相候,你速速去召集勇士出发吧。”
睡泥岸逋心中微觉失望,不过李继奉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话,他也觉得受了抬举,当即告了个罪,带着亲信四处通知族中的勇士备马,带上三日的干粮和食水出发,上次李继迁率铁鹞子打劫塞外的商队他是知道的,带回来几百个奴隶,这李继奉公子定是不忿被弟弟抢了风头,亲自出马,自己既然决意倒向李继奉,自然要好生为他卖力。
一翻吆喝之下,部落勇士迅速集中了起来,一共三百多骑兵,但连同族长睡泥岸逋在内,只有七个人全身都披挂着盔甲,其余的只穿着平常放牧时的破衣烂衫,马上挂着简陋的弓箭和长矛。
这七个着甲的武士便是铁鹞子了。其中一骑所穿的盔甲样式又与别家不同,前胸后背皆有整片铁甲遮护,护肩、护膝的甲页繁密,身甲一直搭到臀部,背上插着五根投枪,腰间用皮带紧束,更显得马上骑士猿臂蜂腰,身躯矫健。一条大枪挂在马鞍上,李继奉是识货的,使这种白蜡杆子的需要从小成年累月的练习,单单端枪的基本功夫就得足足练上几年。更难的是,使大枪的诀窍若是没人教导,那练上十几年可能都入不了门。可这样一个人,却偏偏出现在了蛮荒之地的地斤泽中。
李继奉暗暗奇怪,出声问道:“这位勇士,怎么称呼?”
他乃堂堂大宋检效太尉,定难节度使李克锐之子,夏州衙内指挥使的身份,主动问那部落勇士的姓名,已是给了天大的荣宠,谁知那人居然无动于衷,恍若不闻,半晌,才转头向着李继奉道:“你是在问我么?”此人面目好似中原文士,俊朗得令人心折,却语气冷漠,神情傲然,到好似搭理李继奉这句话已经给了他面子一样。
李继奉眉头一皱,心腹亲随落泥步赖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喝道:“大胆!竟敢对衙内无礼!”随手拿起铁槊横扫过去,就要将那人打落马下,再由李继奉惩处。
李继奉心中微觉不妙,不待他出声阻止,只见那人只微微侧身,放在马鞍上的手微微一抬,那柄原本很横放马鞍前的长枪绷的一声抬起,挡住了刚好扫到胸前的铁槊,又似怪蟒翻身一缠一搅,居然将落泥步赖手中的铁槊一下给弹飞了,落泥步赖还不及抽出腰间弯刀,那寒光闪闪的枪尖就稳稳停在了他咽喉前面寸许之处,枪尖微微颤动,只需轻轻往前一送,便会取了落泥步赖的性命。
“住手!”李继奉话音方才出口,他本意是让落泥步赖手下留情,不可为了这点小事和部落勇士起了纠纷,要知道这些草原部落虽然对拓跋氏敬若神明,但向来地斤泽都只是羁縻之地,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万一吵嚷起来,误了劫掠岚州商队的大事不说,还要让李克宪和李克远那两条老狗看笑话。谁知这几下兔起鹜落之后,李继奉这话倒像是为落泥步赖讨饶了。
那使枪的勇士轻蔑地看了落泥不赖一眼,收起大枪,闻声赶来的睡泥岸逋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声骂道:“喂不熟的狼崽子,竟敢拿枪指着衙内大人的亲随,还不向大人磕头谢罪。”话虽如此,他的腔调却显得有些色厉内荏,被那使枪的勇士拿眼一瞪,这咒骂声就戛然而止,反而是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李继奉。
李继奉故作大度的笑道:“睡泥头人,吾这亲随出言不逊,又技不如人,该当他吃个教训。不过这位勇士武艺惊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睡泥岸逋望着那人策马走到一旁去和其它部落勇士一道,避开自己这伙人,恨恨道:“一个外人而已,我也不清楚什么来历。他父亲四十余年前单人独骑来到我们部落旁就居住下来,每日打猎为生,渐渐的也就和部落里的人相熟,还娶了睡泥部的女人,生下这个天不管地不收的小子,成天就知道惹事。”
他没有说的是,睡泥部落的男人哪里能容忍别人侵入这水草丰美的地斤泽,但那外来的汉子单人匹马,一条大枪,硬是将十几个部落勇士打落马下。他手下留情,没取人性命,睡泥部落也知道这人惹不起,天长日久下来,这个煞神倒也安分守己,反而帮助部落赶走了好几拨前来争夺水草地的仇敌,于是部落也就接受了他居住在这里,日久天长,这外来汉子还娶了一个美貌的羌族女子为妻,生了儿子。
“哦?”李继奉望着那人的背影,笑着叹道,“未想草莽之中,竟有虎豹藏身。”心中暗暗打算如何将这人收归麾下,年轻人,总会有一些在小小的蛮荒部落里无法实现的欲望和梦想。只等办完眼下这桩大事,从长计议招揽之事。
他这一路人随后又跑了三个部落,总共征集八百部落勇士,其中有二十二铁鹞子,而李克宪、李克顺年长位尊,共在地斤泽征集了一百零三个铁鹞子,两千勇士,再加上三人自己带的铁鹞子和夏、银、绥三州州兵,凑齐了五千骑兵,大军蜿蜒向北,穿过沙漠,通过贺兰山口进入塞北大草原,按照预先联络的草原部落的指示,准备伏击满载货物的岚州商队。
注:(宋太宗)尝宴群臣于苑中,谓继捧曰:“汝在夏州以何道制诸部?”对曰:“戎人鸷悍,但羁縻而已,非能制也。”《长编》
注意李继奉的口气,他显然不把自己当做是西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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