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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深入蜀地,一路所见的蜀人就越加赤贫,骨瘦如材的乞丐随处可见,离市镇稍远一定的村庄,有的村女居然下身只围一块破布,远远的见到有生人路过,便蹲在田间的庄稼中躲避。即便如此,还时常见到宋兵到乡间劫掠,此时蜀中民间的武器早被收缴一空,只需三五个宋兵就可在乡间横行无忌。
蜀人对宋兵的反抗也无处不在,在王贵的向导下,从兴元府到利州,卫倜一行已拜访了五六个山寨,给每个寨子都留下了金锭一对,作为汉主向他们收购茶叶和蜀锦的定金,此外还送给每个寨子战马两匹,镔铁宝刀一柄。这些蜀人大多是因不堪宋军暴虐而入山为寇,不少人在落草之前甚至还是一方乡绅,他们对同样受到宋军侵略的北汉使者都是招待的十分热情,金锭在不久之前还十分富庶的蜀人眼中倒还不如何稀罕,难得得是北地的健马和镔铁刀,令这些常年生活在宋军围剿下的山大王们感激不尽,纷纷拍胸脯说哪怕还有半条命在也要保蜀中的锦缎和茶叶护送入北汉,有的寨主还将手中雪花样的镔铁宝刀挥得哗啦啦的响,仿佛就要率领众人杀下山去和宋人决一死战。
看到王贵和卫倜十分顺利的做着敌后工作,陈德不禁心中犯疑,宋朝的史家对北汉,后蜀等割据政权描述得十分不堪,但从这些被迫逃入山中的百姓对宋军咬牙切齿的神情来看,他们是十分怀念前朝,视宋军为侵略者的。
每将一批马匹交付给蜀地的义军,卫倜的队伍中就多出一批步行的战士,从利州到阆州后,只剩下二十余匹马和两辆大车,大部分的财务都打点了川陕要隘沿途的各路寨主。到了阆州,卫倜便在州城之外寻了一处僻静的农家大宅住下,这宅子的主人想是北汉国埋在蜀境内的暗桩,对卫倜一行人招呼得甚是周到。
王贵每日呆得无聊,便拉着众军汉在大宅场院之内较量武艺。这王贵原本是善使大枪的一员猛将,此番出来没有趁手兵器,每日便持横刀与众人拼斗。陈德每日将汉军横刀八势习练精熟,顺便狠练了几日箭法,凭着狙击手的功底,拉开二石硬弓在150步开外已是箭无虚发。
这天王贵又和众人比斗,竟连胜了八场,他打得兴起,上身脱的精赤,露出虬结的肌肉和满身刀疤箭疮。此刻已近初冬天气,见他目露凶光,神情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猛虎,早已无人敢和他拼斗。此时恰逢一直呆在房中的卫倜走过,吐浑军中的士卒便大声欢呼起来,更有人叫道:“快给卫大人拿长刀,教训教训这建雄军的小子。”
卫倜本是吐浑军中第一猛将,自身任吐浑军指挥史以来,甚是威严自重,少与人拼斗了,但此时忽然来了兴致,竟挥手让手下取来了自己所用的佰刀,瞧了一眼始终在旁观战的陈德,对他和王贵笑道:“不必留手,你们两个一起上”。
这佰刀从唐代开始便是军中利器,严禁民间所有,是以卫倜一行扮成客商入蜀,都将卫倜所用的佰刀藏在大车之中。陈德早就对这传说中的佰刀仰慕已久,此刻更像粉丝见到大明星一样盯住卫倜手中的长刀看了又看。
此刻卫倜好整以暇的单手拄着三尺长刀柄立在场院之中,六尺长的刀身,除了靠近刀柄护手大约一尺的刀身没有开刃,布满精美的云纹,其余五尺长的刀身都是两边开刃,刃口闪着寒光。
陈德朝王贵看去,却意外的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怯意。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大喝一声,举起手中的横刀朝卫倜的胸口劈去,同时大步往前。一寸短一寸险,王贵和陈德同时想到,只要欺近卫倜身边五尺以内,佰刀长大的优势便无从发挥。
谁料卫倜居然不避不躲,左手握住刀柄靠近护手的地方,右手握住未开刃的那段刀身,竟然象使长棍一样将佰刀抡了过来。俗话说“棍扫一大片”,王贵和陈德只得齐齐往后退了一步,才堪堪避开锋利的五尺长刃。
卫倜得势不让人,左脚上一大步,右手从刀身上撤下刀柄末端,五尺长刃向陈德当头劈下,陈德无法可挡,只得又向后猛退,此刻王贵已猱身上前从旁强攻卫倜身侧。却未料卫倜刀势一偏,只见一团雪光向旋风一样向王贵卷去,王贵脸色突变,不顾手中横刀被佰刀斩飞,一个侧滚出去好远才狼狈的站起身来。
眼看王贵已失去还手之力,卫倜这才转过身来对付正挥刀向自己扑来的陈德,此刻佰刀的长刃在外,他竟顺手将三尺的刀柄端头当作铜锤一样将陈德的横刀拨开,象风车一样转过来的五尺刀锋当头又向陈德劈去。
陈德只感到一股凌厉的刀气逼得无法呼吸,不由激发了悍勇血性,右手将刀一扔,和身便朝卫倜扑去,企图抢进身去抱住卫倜将他摔倒。却未料到迎头便被卫倜一记窝心脚踹在胸口,啪的一声摔倒在丈许外,正想爬起来。卫倜双手握刀仿佛用枪一样,,居高临下将三尖两刃的刀尖已经顶在了陈德的额头。
想到万一卫倜对刀的去势控制不住,自己已然脑浆涂地,卫倜收刀以后,冷汗仍然不受控制的从陈德的额头流了下来,王贵见他脸色惨白,拍拍陈德肩膀,道:“卫大人的佰刀术是军中一绝,败在他手下不算什么”。陈德抬起头来看他,两人惺惺相惜的又互相安慰了一番。
自升任指挥史以后,卫倜已经许久没有和人当真动手,今天一试宝刀未老,心中也是畅快,笑道:“你二人功夫也是不错,只兵刃上吃亏了些。快快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出去一趟。”
于是一彪汉子拱卫着卫倜,陈德与王贵当先开路,八匹健马一直向西驰驱。
自从见过陌刀势不可挡的的威势后,陈德脑中一直有个大大的问号,便问王贵:“若非在卫大人这里一睹神兵真容,我几乎不识佰刀为何物。为何这般神兵利器,近世居然没落无闻?”
王贵扭过头开,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陈德,道:“还以为你无所不知,不曾想你连这般事情也不懂,若要我教你不难,先叫两声大哥来听。”
陈德一阵气闷,为了融入这支队伍,他与王贵等军汉混得烂熟,是以开起玩笑来也毫无障碍,只得拱手道:“王兄,请教了。”
王贵这才咧嘴笑道:“卫大人那柄宝刀是无价之宝,你当什么人都能带上一把让你见识啊?”见陈德似乎极度抑郁,又接道:“这宝刀连我也第一次见到,更别提你了。”军中最重资历,卫倜虽然将陈德的地位放得与王贵相等,但王贵是老军旅,又是杨业手下的大将,说起话来自有一番傲气。
陈德急道:“前朝安西、河朔诸军,明明大量使用佰刀,为何到如今反而难得一见?”
王贵没好气地答道:“你也说了那是前朝,前朝有骑军数万,现如今有吗?当今乱世,打造一柄佰刀的铁,足以造四五柄腰刀,几十个矛头。要是我有佰刀,说不得也要把它融了。”
“佰刀虽然威猛无比,但刀身过于狭长,制作佰刀的铁便不能使平常的,可上好的镔铁产自西域和契丹。现下中原势弱,自然不能要他们上贡镔铁来制刀,即便弄到镔铁,也只够造腰刀和矛头的。”说话的是卫倜的虞侯安文德,前面二人说话功夫,他的马也凑了上来。
这宋文德已有三十多岁,乃是卫倜的心腹爱将,他和卫倜的作风颇有些相似,平时少言寡语,却对底下的士卒十分友善。虽然卫倜对陈德青眼有加,但在吐浑军中说来还是安文德的部下,是以虽然对他颇有亲近之心,却不似和王贵一样混得烂熟,见他主动为自己解惑,连忙拱手道:“受教了”。
宋文德拱手回礼,笑道:“陈大郎不必多礼。”
没想到陈德接着又问道:“那西域、契丹多镔铁,怎得其军中也未有配备佰刀。”
王贵见他颇有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笑骂道:“你傻呀,佰刀是步军克骑军的利器,西域、契丹不缺好马,怎会花大钱去为步军打制佰刀,敌骑来袭,点起马军对杀过去就是。”说完一鞭子狠抽在陈德的马臀上,疼得那马“咴溜溜”一声长嘶便跑了出去。
看陈德骑在马上手忙脚乱的抓缰绳,绕是宋文德修养颇好,也须强忍住不露出笑意,转头对王贵说道:“陈大郎乃是用心之人,王将军不要轻看他了。”
见他神色郑重,王贵也点头称是。
一行人马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卫倜下令在一处树林中落脚休息,每人吃一个夹着肉干的胡饼,又给马喂了些饲料。趁修养马力的空隙,宋文德将王贵和陈德聚拢起来,对二人道:“二位可知我们此行所谓何事?”
王贵嘟囔道:“莫不是又去哪个山寨打点寨主?”他乃建雄军中的宿将,若不是杨业与卫倜相交莫逆,见吐浑军中精英星散,竟乏人辅佐卫倜此趟南行,将他暂调吐浑军执行此趟任务,对那些拿着竹竿当长矛的山大王,他是看也不看一眼的。
陈德也满脑子浆糊,忽的灵光一线道:“遮莫不是前往成都府去的路?”
宋文德满意的点点头,道:“二位各说对了一半。这是去成都府的路,但我们不入府城投宿,而是去灌口。”又转头对王贵道:“卫将军带我等不是去会山大王,却有可挑动全蜀动荡的势力。”
见二人一副更加糊涂了的表情,宋文德凑前一步,压低声线道:“我等要去拜会的,乃是主祭灌口二郎的祈伯,听说此人有信众数十万,更有无数蜀人惟其马首是瞻,就连蜀主孟氏也将其奉为国师,丝毫不敢怠慢。”
王贵犹自糊涂,陈德却已明白了大半,挑动敌国的不稳定因素,十有八九要和宗教问题搭上关系,只是这灌口二郎的祈伯,真的有这么大的能量吗?怎么来自后世的自己丝毫不知道。
宋文德见两人神色,心中暗叹:“王贵也算是北汉军中有数的俊彦,犹未明白,这陈德便已见微知著,难怪卫将军要对他颇有栽培之意。”想到这里,心中难免有些妒忌的感觉,忽然又想起卫倜叮嘱,宋文德又道:“卫将军让我叮嘱二位,蜀人崇尚神明,待会进入灌口二郎庙的地界,无论看到什么情况,大家切不可胡言乱语,一切唯卫将军之命是从。我随侍保护卫将军。烦劳王将军约束白延赞,潘九二人,陈大郎约束燕四郎、辛古二人。”说完一拱手,道:“此番事成,入蜀之事便算成功,我代卫将军拜托二位。”
陈德和王贵不敢怠慢,连忙抱拳应诺。宋文德又去招呼其他几人,如此这般又叮嘱了一通。一行人既知此行任务之重,便不再像出发时那样言笑不忌,每个人都认真地检查随身携带的武器,刷洗战马,一副大战之前的紧张神色,只待卫倜一声令下便上马出发。
这时代的人仍视西南为瘴疠蛮荒之地,再加上此行要去会的乃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教首,想到从前所听闻这方种种妖邪怪异的传说,不免都心中忑忑。唯有陈德一直在琢磨,这祈伯到底是何等样人,宋人平蜀,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又怎么会容忍自己领地上有这股势力的存在?
再出发时,马队已变成王贵领两骑为前卫,宋文德与卫倜居中,陈德领两骑位后卫的序列,不自觉间,各人都默不作声,唯有马儿踩出相似的节奏。随着逐渐进入平原地带,一行骑士不免引人注意,偶尔碰见小队的宋国士卒,王贵便亮出伪造的宋国禁军腰牌,谎称奉皇命护送某大人微服入蜀公干,这些人也就不再过问。若是小兵不开眼非要为难,回答他的只有马鞭和军棍。
此时北方已是草木凋零,蜀中气候温暖,仍是处处青翠,道路两边的田地还未收割,放眼望去绿油油波浪的翻滚不停,田地两边都栽满桑树,这般安逸富足的景象让一干军汉原本绷紧的神经又松弛了下来。燕四郎和辛古被陈德大败后又得陈德施救疗伤,早已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此刻两人被拨作陈德调遣,也是心甘情愿。那燕四郎天性有些轻佻,看到皮肤白皙的村姑在其间采摘桑椹,便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还不住地使眼色让陈德和辛古一起分享这难得的美景。
不知不觉日近黄昏,远远望去,只见前面一座庙宇宏大,山门之前香火熏天,两座白色的小丘不知堆积的何种事物,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众人正待策马奔近,却被一干手持各式农具的乡人拦住去路。
因卫倜事前叮嘱,王贵不敢擅自决断,回头便向卫倜请示,卫倜让宋文德取出一块黑色的铁牌向乡民出示后,拱手温言道:“我等是张祈伯的客人,特地来拜访他,还望各位父老通融放行。”
这伙乡民不过是自发前来阻止外乡人靠近二郎庙,哪见过祈伯的铁牌信物。一边附近的乡民都闻讯而来,说什么也不肯放众人过去,一边有几个腿脚麻利的乡民跑出去找灌口二郎庙中人来验看信物。
乡民越聚越多,有的在大声争辩该不该放这干人马过去,有的则是乡亲们好久不见开始靠着锄头聊起天来,还有的妻子抱着奶娃过来找丈夫,小孩哭的一塌糊涂,而且,这些人操的都是当地的方言,闹嚷嚷的令王贵等军汉直觉身处在几万只鸭子中间,不胜其忿,但一看卫倜只是悠悠闲闲的远眺风景,便也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怒气。
为多时,只见一名布衣青年从庙中奔出,他来到跟前,一众乡民顿时住口,只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偷偷拉着丈夫的衣角悄悄问:“来的可是小王祈伯?”
看来此人在乡民中威信很高,陈德心中暗道,打量起这人来,身材高大,剑眉朗目,没有染过的粗布衣服上补了好几个大补丁,但非常合体,整个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味道。
他看过宋文德递过来的黑色铁牌,点点头,便径直来到卫倜的马前,抱拳道:“王安奉家师之命恭迎贵客。”卫倜等人也下马回礼。
王安又道:“神庙规矩,若非祭祀的牲畜都不可靠近,恐怕冲撞了灌口二郎,诸位远来贵客所骑的马匹可暂存在乡农家中。”
北地重骑战,王贵等一干军汉均是惜马如命之人,一听这话便要翻脸,唯有卫倜安然答道:“甚好,多谢众乡亲为我等照料马儿。”众军只得将马缰交给走上来牵马的乡农,燕四郎还一直念念叨叨的告诫乡农他的马儿胃口娇贵,千万不可乱放去啃野草。
一行人跟随在王安身后走出乡农的包围,王安却领着大家绕过神庙,在田间地头三转两转,朝一座普通的简陋农舍走去。
陈德奇道:“莫非张祈伯并不住在神庙之内么?”
王安回头笑道:“蒙众位乡亲看中,家师只是祭祀之时担当祈伯,平日里采茶种田,和普通农人并无区别。”说话间,已弯腰走入农舍,不一会儿便出来招呼众人入内叙话。
卫倜等人弯腰进入农舍,便看见一位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站在院中,笑道:“欢迎远来的贵客。”在他的脚下,是一个编了一半的茶篓。
卫倜拱手道:“北汉吐浑军指挥使卫倜奉皇命出使蜀中,见过张祈伯。”一边命手下都上来见礼。
张祈伯连连摆手道:“使不得,张阿朗只是青城山下的一介茶叟,当不起众位将军的大礼。”一边让王安去里屋多般了几张长凳让众人一一坐下。
待众人坐定,张阿朗才道:“诸位远来的意思,阿朗明白。前番汉主来使也说,当宋人伐汉之时,愿蜀中之民群起举义。”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徒弟,又说道:“诸位也知道,宋人平蜀之后,仍然将蜀人视若敌国,盘剥聚敛无所不用其极,夺取我们身上御寒之衣,口中之食,去充塞开封的府库,夺取我们的子女,去满足大人们的欲壑,当真将我们蜀人视作猪狗一般。”说到这里语气已极度悲愤,只听“乒”的一声,刚才看似温文有礼的王安一拳砸在矮几上。
张阿朗却话锋一转,接道:“但是,要我领头起事,却是难以从命。”
话音刚落,卫倜还脸色如常,王安却已按捺不住,叫道:“师尊!”
张阿朗瞪了他一眼,对卫倜道:“汉国一隅之地和中原相抗数十年,我等皆是佩服。只是蜀中父老常年不习兵戈,若是让他们仓促成列,与外来的虎狼之军交战,无异于带他们去送死。六年前全将军起事,我也曾率领身体强健的乡民数千人参加,开始时的确将宋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连续获得了几场大胜。但是一旦宋军稳住了阵脚,将我们看作是值得认真对待的敌手,那简直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张阿朗深深看了一眼旁边涨红着脸的王安,叹道:“因为我处事公道,祭祀二郎的各种供品全都毫不贪墨,乡亲们才信任我,让我担当二郎神君的主祭。他们相信二郎神君能保佑年年风调雨顺,大家都过着太平日子,我不能明明知道前面是条死路,还让信任我的乡亲们去送死。”说完,又对卫倜一拱手,歉然道:“张阿朗无才少德,让卫将军白跑一趟。”
卫倜抱拳道:“此间乡民有二郎神君庇佑,是他们的福分。我等皆是战阵搏杀出来心胆硬冷之人,哪怕和宋国碰为齑粉,也要让中原官家收敛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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