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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墨名从北庭悄然赶到了冀州。邺县曹操所在的大院里,墨名带来的那盖着黑布的大车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在车子旁边,清冷的月光下,曹操以一种很值得玩味的表情注视着那辆大车,而他身后,墨名则是恭敬地站立着,虽然曹操跟他说过很多次,但是他始终坚持上下有别的尊卑,决不与曹操并肩。
“墨名,你能确定这些绝不会露出破绽?”曹操走到了那大车旁边,扯掉了上面那层盖着的厚实黑布,只见里面全是一卷一卷的残破竹简,看上去仿佛有着数百年的历史。“主人放心,您当年所刻的这些竹简经老仆的秘法炮制,又深埋地下三年,绝不会有丝毫的破绽!”墨名很有自信,作为天下间绝顶的盗墓者,伪造古物也是他引以为豪的本事。
抚mo着那些竹简,曹操不禁又想起了四年前,当他有了那个想法以后,疯狂地翻阅古籍,学习战国以前的鲁国文字是何等的辛苦,为了作到万无一失,他整整刻了一年,才将以自己后世的见识重新将儒学典籍解释的这些竹简刻完!现在该到使用它们的时候了,刚易折,对付那些士子的刚强手腕不宜再用下去了,接下来该是让他们自己削弱自己,让他们自己内部分化瓦解的时候了!
“墨名,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否有欠光明?”放下竹简,曹操转过身子,看向了墨名这个最早跟随他的老人。“主人的做法对天下来讲,利及万世,对儒家来讲也是件好事!”墨名看过那些竹简,如果那些儒士到时真能做到上面所刻,儒家只会越来越强盛,而不是日趋僵硬。
“我当初曾答应你恢复墨家,现在恐怕不能实现了!”曹操有些歉意地看向了墨名,当年他年少气盛,矢志灭儒,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知道这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他所能做的就是将儒学从神坛上拉下来,并且将其导入对汉人有利的道路上去,百家已经灭亡数百年,强行为他们恢复地位,必然阻力重重,不若将那些先秦古人的伟大思想融入儒学之中,无分彼此,同为中华文明,又何必要分个高下强弱出来,只要于国于民有益,善莫大焉!
“主人不必挂在心上,世事沧海桑田,我墨家学说于天下有益的便是百工技艺,至于先人所提倡的兼爱,非攻太过虚渺,不切实际,于天下并无易处。”墨名心里很清楚,时代在变化,没有任何学说是能够永远正确的,墨家的政治理念并不适合天下,他又何必强求,只要墨家的技艺能够传遍天下,不用再被轻视他就心满意足了。“主公吩咐,谁都不准入内。”院落外面,典韦的声音响了起来。“连我也不可以吗?”
“恶来,让奉孝进来吧。”听外面的人声是郭嘉,曹操让典韦放行了。“奉孝,什么事竟然让你这懒虫不去睡觉,到跑我这来了。”见郭嘉一脸无奈之色,曹操打趣道。“还不是文若,他自觉无颜来见主公,竟是赖在我身上麻药我替他向主公请罪。”郭嘉想起荀或找他就头大啊,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要让他跑这一趟。
“文若怎么了?”“还不是那五个不成器的家伙,没一个能把治下的帐给算清楚,断几桩案子也是搞得乱七八糟。”郭嘉叹道。曹操算是明白了,那五个被荀或寄予厚望的儒生看来是把政事搞砸了,“我不是允他们找幕僚吗,怎么还会如此?”“找幕僚,那五个迂阔书生找了一帮志趣相投的儒生,整日里在那高谈阔论,后来有几个还一起和那些儒生攻讦大人你,最后被百姓叉出了县衙。”想到那五个儒生的荒唐,郭嘉是又想笑又想叹,也难怪荀或觉得没脸见主公,实在是所遇非人啊!“你去告诉文若,这事我不怪他,叫他不必介怀!”曹操笑了起来,这个荀或还真是可爱得很,这样就觉得无颜见人了。
“主公,那车上装得什么?”郭嘉早就注意到曹操身后那辆大车了,深夜不眠,主公必有所动。“你自己看吧。”曹操从黑布下随意抽了一卷竹简扔给了郭嘉。“什么东西能让主公如此深夜都要挂怀,嘉倒要看仔细了。”郭嘉接过竹简,展开道,看了不多久,郭嘉的脸色就变了,看了又一会儿,他又端详起了那竹简,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主公,这竹简您从哪里弄来的,这怕是先秦之物,只是怎么嘉从没听您提起过!”
“先秦之物。”曹操大笑了起来,“奉孝,你说这是先秦之物?”“是啊,看这竹简成色,分明是年代久远,而上面所刻的篆文,应当是旧时齐国的文字,里面有很多嘉也不认得,恐怕当世只有郑公才能完全识得,不知主公哪里找来的?”郭嘉指着那竹简道,而他口中所称的郑公,便是东汉的经学大师郑玄,于数学、物理、天文、语言等方面都是学识渊博,更难得的是他于百家学说毫无成见,是曹操当世唯一拜服的真正大儒,在曹操眼中,也只有郑玄和他的门人算是真正的儒士,兼修百家,儒以养德,这才是真正的儒者之风,所以他虽然打压冀州那些腐儒,但是郑玄所在的青州,他是半点动作都没有,反之,对于这位名声崇高的大儒,曹操倒是存着将其拉入自己的阵营,帮他缔造新儒士族的想法,而这些竹简就是他与其相交的礼物,在曹操看来,自己的举动在那大师眼里恐怕也是个异类,若是没有些许能引起对方兴趣之物,恐怕也是不会见自己的。“这些是墨名当年于古墓之中所得,我正想拿此前去青州拜会一下郑大师,想请他助我主持蒙学一事。”
“主公既有此物,何不早些拿出来,这些绝对能请得郑公出山,有郑公襄助主公,主公大计可是事半功倍啊!”郭嘉长叹了起来,语气中隐隐有些不解之意。而曹操也只能随口言忘,他总不能说这些竹简乃是伪造的赝品,是他假言以刻,刚刚才炮制完成,此时方能见人。当下,郭嘉到是不肯回去了,拿着那些竹简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不时击节赞叹,大骂后世不肖,竟是将圣人本意曲解,误导至此。看得曹操是心中暗自感叹,三百年尊儒,果然非同小可,这鬼才虽然不屑仁义之说,但是见到这合自己胃口的解释,恐怕心里还是要尊儒了,不过也无所谓,只要儒学朝着他所解释的方向前进,也算是不负他的苦心。
翌日,兴致仍浓的郭嘉竟是把荀或找来,就着他能看懂的那些和荀或讨论了起来,到最后连荀攸也加入了进来,好在冀州如今已是民心安定,再加上粮食大收,政事倒也不忙,几人才有空讨论这些东西而不致荒废了正事,尤其是二荀,虽然竹简上有相当一部分他们还无法断明写的是什么,但是就已知的来讲,足以让他们兴奋不已,因为照着这些先秦古简上的圣人注解,主公所为合乎大道,并不是离经叛道,圣人的微言历经战火动乱,早已被改得面目全非,连他们都深受其害,差点误解了主公所为,真是该死,该死!
看着对自己心悦诚服的二荀,曹操心中暗叹,不论如何,占据大义名分,站在道义的至高点上总是更能让这些跟随自己的人充满信心和热忱,这托古之策,算得上是高明至极,只是现在他还不是让这些竹简大现天下的时机,因为这些竹简从他手上拿出去和从郑玄手上拿出去,其效果不可同日而语。郑玄在天下儒生心中的地位,足以让现在的儒家分裂,分裂成新旧两派,只要自己在政治上不断打击那些顽固守旧派,同时培养新儒学势力,在加上他的另一些举措,绝对可以让汉武帝一手促成的变异儒学萎缩破败,对未来的官僚阶层来讲,兼容并包百家的新儒学将成为他们的精神图腾和道德约束,配合以合理的制度和法纪,汉人应该不会走到那最后的死胡同吧!
就这样,在九月中,曹操带着一行人去往了青州高密,拜访经学大师郑玄,希望能够请动这位在当世儒家中的泰山北斗出山襄助。
而此时在青州,土豪和儒生间的对立变得十分严重,不过被曹操委派的青州牧程昱却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只要不起冲突,他任由他们去闹,高顺和于禁的三万大军也不是吃素的,他谅那些土豪也不敢乱来,只不过对于那些儒生,他也没什么好感,那些闹事的分明是无理取闹,这些土豪为政以来,在曹操的威名下,都不敢乱来,百姓的日子只比以前要好过一点,他们不过是小心眼儿,眼红嫉妒罢了,也不是什么好鸟。
“师父,那曹孟德真是乱来,开科取士到也罢了,怎么取得尽是些通杂百家的人,那些一心向圣的到都被他给掳了,冀州的百姓也是够胆大妄为,竟然连读书人都打,真是惘顾礼仪。”“文路,你怎么也尽信些道听途说,开科取士不失为一条为国家选才的良方,至于曹公选的那些人难道不是我儒门子弟吗,至于百姓打人,若不是那些不肖先打死人在先,那些乡民又怎么会去打他们。”郑玄皱了皱眉头道,他虽然以博学著称,但是他教的那些弟子,除了少数几个是真心跟他学习,其他的,虽然努力,但是更多的还是想借他的声望,好日后为官方便一点,这些个个中奥妙,他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只是传道授业解惑是他的分内之事,再加上人各有志,他也不好过分去说教,只是对于弟子言语中轻视百姓的态度,他却是最不喜欢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文路,你回去把孟子给我抄颂百遍。”“是,师父。”
“师,师父,外,外面来人了!”这时一个慌慌张张的弟子跑了进来,结巴着道。“慢一点说,不要急。”郑玄拍了拍弟子的肩膀,患声道。“师父,外面,那个曹孟德来了,说是要见师父您。”那弟子镇定了一下道。“什么曹孟德,曹公爱惜百姓,汝等岂能如此称呼!”郑玄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对于曹操他是知道的,虽然他还看不清这个年青人真正的志向,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他绝对是个爱民之人。“师父,可那个曹孟德是朝廷的叛逆啊!”那弟子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却被郑玄喝止了,“曹公并无自立,朝廷之言,有失偏颇,且随我去迎接曹公。”遭遇过党锢之祸的郑玄对朝廷早就失望透顶,不然的话他后来也不会屡次拒绝朝廷的征召,甘愿在家乡教授学生,对于天下大势,这位老人有着自己的看法,而且对他来说,官位对他来讲直如浮云耳。
见郑玄竟是亲自出来,曹操也是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常色,上前执了师礼道,“弟子见过郑先生。”他幼年师从李膺,算起来也算是郑玄的弟子辈。“曹公多礼了。”郑玄却是扶住了曹操,至于曹操身后几人他到是没拦住。
“曹公跑来找我这老头子,不会就是为了问声好吧?”落座以后,见曹操他们不开口,郑玄倒是打趣道,他见曹操进来后举措自然,沉稳如岳,身旁几人也是风度极佳,心下不禁对那些传曹操举止暴虐的儒士更见痛恶,世间之事便是这样,为天下而恶悠悠众人之口,若不是他常去民间走动,百姓传诵曹操事迹,他怕也是要对曹操有着偏见,‘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是通过人民的眼睛来看,天是通过人民的耳朵来听的意思)’圣人之言,诚不欺我啊!当下,郑玄自是有着一番感慨。
“先生见笑了,学生此来,主要有两物呈上,想请先生品鉴一下。”曹操亦是笑语而言,“恶来,将东西呈于先生。”“哦,那我到要看看是何物要让曹公费如此周章。”见那箱子装饰古朴典雅,极见功夫,郑玄不禁道,当他打开箱子,见到那些竹简时,微微楞了楞,然后拿起一卷看了起来,只不过几眼之后,他的心神却是再也离不开那竹简了;曹操自是与郭嘉等人相视而笑。
过了好半晌,郑玄才合上那竹简,仔细看起了那竹简本身,又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真的,是真的。”“先生,先生。”见郑玄一脸激动,曹操知道他此时心神正是激荡之时,不过他却还有正事要与他商量,自是不能让他这样呆着。“孟德,你且告诉我,这些竹简从何而来?”郑玄一把抓住了曹操,急切地问道,这些竹简观其形色,当有五百年以上的岁月侵袭方能至此,而上面所刻的文字乃是鲁篆,观其内容也与他几十年心血所思有契合之道,这些若是真的,那么圣人之说必能光大天下,几番因缘下来,叫他如何不急。
“这些是弟子的家人当年偶然所得,据说是来自一先秦古墓。”曹操正色道。“哦,原来如此。”郑玄自语道。“这些古简,弟子也是近日心血来潮才翻开观看,只是其中文字弟子多有不识,这才冒昧前来,想请先生解惑。”“这上面所刻乃是春秋的鲁国篆文,天下能完全识得的不过三五人,孟德啊,你知不知道,这些竹简可是无价之宝啊,今日见了,老夫此生再无遗憾。”郑玄抚mo着那些竹简喃喃道,有这些先秦古简的圣人注解,他可以将谬误了多年的儒家风气回归到正道之上啊!“孟德,这些竹简能否借给老夫抄阅,五日,不,三日就成。”郑玄忽地道。“先生见笑了,弟子带这些竹简过来,便是请先生鉴定一番,如今既是于先生有用之物,弟子自当奉上,哪有让先生抄阅之理。”“孟德说得可是当真!”郑玄神色一动,不过随后又道,“不可,不可,我怎能夺人之物。”
见郑玄果然是君子之风,曹操心中也是为这大儒折服,他心中明白这托古之简对这个一生研究经学的老人是何等珍贵之物,但是他却能抵受心中的yu望,可见其人品是何等高洁,儒家修身之道也并不是言之无物,只是能做到的人太少了,“先生,这竹简所刻,弟子虽然不甚知之,但也明白其中的分量,此物于弟子手中也只是白白埋没,只有在先生手中,才能光耀其价值,还望请先生不要推辞!”“那老夫就受之有愧了!”见曹操神情真挚,说得诚恳,郑玄知道自己若再推脱就显得做作了,当下便接受了这些竹简。
“孟德适才说有两物想请我品鉴,不知还有一物为何?”郑玄的确当得上大师二字,不过片刻便从那惊喜中回复了常色,这份修养让曹操也是大为赞叹,“先生,这第二物,以弟子愚见,比适才的那些竹简恐怕更见珍贵。”曹操此话一出,除了墨名之外,就连二荀,郭嘉他们也是神色一惊,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那些注解了圣人大道的先秦古简更为珍贵的东西。“孟德,你说得可是真的?”郑玄也是一脸惊色,今日曹操给他的震撼太大了,那些先秦古简已是无价之宝,可此刻曹操还说有一物其价值更在那些竹简之上,不由得他不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