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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江雪门外三里,有一片营帐。
天色太暗,营帐周围又没点火把,只有一线光从帐与地面的缝隙中透出,根本看不清帐顶上的旗号,却能瞥到一个瘦长的身影没精打采的杵在帐外,怀里还抱着一杆比他的身高还多出一大截的硕长玩意。
那人本就瘦高,怀里的兵器又细长接近一丈,简直就像两根相依相偎的竹竿。
路过的副将——李浪一眼就认出那两根“竹竿”,十分无奈地走上前去。
“雪尚未化开,这更深露重的时候,您怎么不在帐中歇息?”
竹竿似的人叹气道:“我兵器太长,这帐子门太矮,我还能弯个腰,这兵器不能折,进不去。”
李浪:“……”
李浪不禁翻了个白眼。
面前这位有点蠢的将军平常是个武痴,动不动就拉着麾下在校场里练几个时辰,也不知道他天赋什么异禀,都不知道累,反而把陪练累的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比挨了军棍还可怕。
而且这次出兵,有好多地方都让李浪不禁想翻个白眼撒手不管。
且不说开始的出兵理由竟然是要拿下一个区区江湖门派——江雪门,等他们行军至此,眼前这位大将又一声令下,让麾下就地扎营,既无招安江雪门之意,又毫无出兵的打算。问他为何在此,是否有何顾虑,他就来个三缄其口,什么也不说,简直古怪到让手下一杆副将想要哗变。
李浪头疼的把飘到嘴边的“蠢蛋”两字咽了回去,一手挑起帐帘,另一手伸到对方面前,说:“斗胆请端木将军借兵器一用。”
帐帘挑起时,帐内的光自然打在了门口那根“竹竿”的身上。
只见这位将军身形虽瘦,肩膀浑圆,显得十分壮实。头上戴着银色发箍,上面嵌一块鎏金紫晶——正是嵩峻中军大将——端木落。
听说他跟嵩峻王乐正幽言有些沾亲带故的表亲关系,也算是嵩峻王族一系,所以他头上的发箍并不算违制,至少他经常在乐正幽言面前来来去去都带着发箍,却没见到哪位王臣上奏参他。就不知道那位灵慧英明的嵩峻王,怎么会有这么蠢的表亲——虽然他带兵打仗的确很有一手,武艺也不落于人后。
端木落见自己的副将李浪讨要他的宝贝兵器,表情十分不甘愿。
“将军!”李浪可不想杵在这里挨冻,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好、好吧。”端木落肉疼的抚了两下,念念不舍地将兵器递给了他。
李浪当着他的面把一丈长的“竹竿”一头对准帐口,平持着三两步走进去,然后又将它竖起来靠在旁边,当即解决了帐门太矮的问题。
帐外的端木落看得恍然大悟,简直对李浪的机敏惊为天人。
端木落一弯腰,三两步迈入帐中,再度抱起自己的宝贝兵器,大赞一声。
“李浪啊,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那将军可要记得多给我发些饷银。”李浪在心底把白眼直翻到了后脑勺。
他真是服了这位少根筋的大将,唯恐再多说几句恐怕都会跟他一样变蠢,赶紧道:“时辰不早了,将军快些休息吧。”
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
“好!多谢你了,你也快去休息……”
端木落依依不舍的冲着他背影喊。
这端木大将口头上答应得到是十分爽快,可惜他睡得却不够踏实。
不到一个时辰,他就提着自己的“竹竿”兵器蹿进了李浪的帐中,把他及其几个同住的副将全部从被窝里掀了出来。
“出阵!”
端木落十分激动地道。
“全军出阵!”
“将军?”
“敌袭?”
“打谁?”
李浪嘀咕着从塌上下来,有些没睡醒的迷糊,其他几位副将亦是如此。
“逻桐。”
“什么!?”
端木落两个字惊得诸副将瞌睡全醒了,李浪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出兵时可是说来打江雪门那群江湖草芥的!
李浪疑惑道:“逻桐距离此地可有几千里远,更何况我们就只带了一万兵力与十日的辎重……”
行军去逻桐那么远的地方,明显这一来一回粮草都不够路上吃,是要先行把粮草调配到两郡边境附近的城池中,这便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由来。
“不去逻桐也一样能打逻桐,一万兵力也足够用了。”端木落说。
“那去哪打?”李浪愈发疑惑。
“就在这里,在此地,在此时。”端木落朗声道。
“……”
李浪等副将整齐默了片刻,心下都开始冒火。
他们听到现在愣是没明白究竟是什么情况,这能不叫人生气吗?
就在副将们琢磨着要叛变自家将军的时候,却听他终于说出了一句能让人听得懂的完整话。
“刚才斥候来报,距此处十里开外,有一小支逻桐人马,人数不过三千,正欲来江雪门接应逻桐大将文少光。”端木落说,“加上此前潜伏进江雪门的逻桐兵卒,总数应当不会超过一万,正好与我方兵力相当。”
逻桐人马什么时候潜入了江雪门?
文少光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万逻桐州兵又是如何偷溜入境的?
边境的守军和斥候都是吃干饭不干事的不成?
李浪等人心底尽是疑惑,端木落却没给他们开口问的机会,直接提着他那杆长过头的兵器转身就出了副将帐。
他边走还边催促:“快点儿去点兵,我可早就想会一会传说中的北斗枪法了,要是去的迟了让文少光给跑了,就唯你等是问!”
军法处置他们几个皮糙肉厚才不害怕,可端木落后面的话却让他们不自觉抖了抖。
“就罚你们几个陪我在校场练个三天吧。”
众副将齐声:“我们立即去点兵!”
伪诏天二十二年的伐虎月中,逻桐中军大将文少光及军师闵墟容,首度遭遇了真正意义上的败仗。
他们在踏出江雪门,带着六千余人马与麾下布置在其他地方的三千人马汇合的刹那,就撞上了嵩峻中军大将端木落带领的嵩峻人马的埋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毫无准备的文少光麾下一万人马,间顷刻就去了一半,他称雄阵前的北斗枪法也在端木落这里遇到了天敌,原因是:兵器相克。
长/枪克剑,刀亦只能跟它战个平手,至于远程的弓弩之流,更是以枪做棍挽个大圆就能挡下,即便面对八郡第一弓的付寻松,文少光也从未落于下风。
可惜,端木落用的兵器乃是八郡诸将中独一无二的、一支长达一丈的——戟。
戟的主体如矛,尖端两侧有弯刀般的两个子刃,无论攻防都能在兵器交错之时钩住对方的枪头,限制持枪者的动作,正是北斗枪的克星。
文少光本来方从白景手里脱困,正是惊魂未定之时,差点被这个武痴端木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多亏闵墟容及陈恽信从旁运筹帷幄,才能率领残兵落荒而逃。
“肯定是白景那个怪物。”闵墟容语气森然道,“星罗棋只是‘饵’,这才是他为我们准备的‘瓮’。”
……
逻嵩双方交锋数倾之前,沁睚忻目露怜悯地目送着文少光等人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野内,便听见寒初珞说。
“谢谢你。”
“谢我愿意放他们一马?”沁睚忻温和地笑道,“你明知道那只是假作出来骗他们、让他们掉以轻心计策罢了。”
他并不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逻桐。
“就算如此,也……谢谢你。”感谢他全了自己的“半师之谊”。
“你又如何?”沁睚忻反问,“你很早以前就知晓嵩峻盯着江雪门,也早已准备好了其他去处安顿那十万之众的门人,现在嵩峻打上门来,你却不跟嵩峻计较,反而愿意送一份功劳给嵩峻大将……就因为我一句话?”
这便是他刚抵达到江雪门时开口提及“小忙”——借瓮。
江雪门人多势众,自然会被郡王盯着。沁睚忻揣度出寒初珞的准备,便将此“瓮”借了过来,让他撤走江雪门所有人,利用前嵩峻王与前逻桐王的仇怨,促使嵩峻陈兵于江雪门外等待时机。
“算是吧。”寒初珞道。
从他依仗寒家的钱、权与势开始再建江雪门,就已准备好随时能脱离他们。恰如他明知道找寒珀借人去助沁园肯定会被狮子大开口要走江雪门主的位子一样……这些年来,他别的没有学会,至少学会了凡事要多做一手准备,留一条退路以防万一。
他能走寒家这条路,全是因为杜宇的几句话,杜宇则是受“他”之托,他现在把一切交给沁睚忻,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因果轮回真是一个好词,能轻而易举的囊过一切。
寒初珞只手提着剑,神色复杂的看着沁睚忻。
即便他当时为了避免沁睚忻沦落为灾厄之景说了许多光冕堂皇的话,至少他当时心底还存着一丝对“可能”的希冀,想他或许能如同白景睚忻那般,逐渐沾染上“世俗”,趋向于“凡人”。
然而,直到方才他拼尽全力说出口的那番话,陈述那“半师”对他的深重意义,却换得对方一如既往的不屑一顾,这才知道他错了。
这是神魂,是沁睚忻。
他没有背着劫来的凌云无双往柴房里鸠占鹊巢,他没有在龙泉城中的校场里把上古名器之首赠与他,没有为他续过筋脉疗过伤,他们从未一起嬉笑怒骂,也没有共同历经生死陷阱阴谋,更没有陪他去寻找过往……他和他,始终都是陌生人,即便他顶着熟悉的面孔、故作出熟悉的言行举止,他也不可能成为那个人。
寒初珞就像是荒原中茫然徒步了很久旅者,忽然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疲倦。
他恍惚的杵在原地,疲惫的闭上眼睛,想做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杀伐也好,过往也罢,他都不想继续在乎,也不想去管。
可当他团起拳头,捏到手心里那团纸,却陡然清醒过来,如同当初离开沁园的时候一度试图留下空蝉那般,他……依旧做不到。
寒初珞沉默地杵了数息之久,这才睁开眼睛,缓步走到那已经彻底变了模样的万径飞鸟局前,视线在悬浮的方砖棋子以及下方深坑中排列古怪石柱间来回,看着它们无序的悬浮在半空中不停的来回移动,终是轻叹一声,问:
“飞鸟局无法复原了吗?”
沁睚忻“嗯”了一声。
“可惜了。”寒初珞叹。
沁睚忻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疑惑道:“你学会下棋了?”
“不会。”寒初珞摇头,“也不是为了下棋才觉得可惜。”
他本来打算找个暇余,去看一眼那传承中出现那根被寒、重两位前辈叩击过的石柱,看看是否还有什么东西传承了下来。只可惜这阵复苏后,黑白方砖棋子飞在半空中,下面的立柱七倒八歪,整个棋盘都已经乱套,再也找不到那根石柱被移到何处了——
又一件他记忆里熟悉的东西不复存在了。
世如棋局,人似棋子,天道执棋。
每次,当他试图保住这些曾经的、熟稔的一切,可无论是人还是物,都会随着岁月不复存在。
这让他疲惫至极,也让他恐惧至极,让他不由自主想起当初那个被禁锢在半壁山顶的幼小自己,怀疑自己当初是如何信誓旦旦又坚定不移,甚至以为那是一个幼稚又不知轻重的梦。
是啊。当初被祗术封掉所有记忆的自己,是如何在龙泉一家客栈里甘之如饴的扫地的店小二,又是如何轻易就信任那个从天而降又男扮女装盗贼的?
虞宫桃李城、嵩峻江雪门、蜀地、湘西、俯山……他好像全都想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