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淄州,安城。
数众弓兵登上墙头,人人披甲执锐,弦如满月。
伴着“轰隆隆”的巨响,安城的城门缓缓朝左右打开一条缝隙。
“赌赢了!”
申生用力握拳,李十九抚胸舒气,其他玄甲兄弟也是眉头一松。
奈何命数弄人,他们还来不及朝城门迈出半步,却见一人登上城楼。
明黄的袍子配上八只踏云麒麟纹加上他头顶的那只紫金簪,无一不在佐证他的身份。
“淄州王张杞辰!”李十九张大嘴。
淄州王挥退了传令之人,自己亲自向城下朗声道:
“淄州百废待兴,恰逢用人之际,投诚无不欢迎之至,却得留些谨慎,接收投诚之人也有些规条,不知小将军意下如何?”
申生朗声回道:“但凭吩咐。”
“小将军爽快。”张杞辰说:“我已下令打开了两扇城门,领头的小将军可从此门入城,其余劳烦绕道走另一扇门入城。”
如此,若是玄甲营使诈,李十九和申生便会被扣下,反之便是皆大欢喜。
“小将军以为如何?”张杞辰问,“可还需要些世间来仔细考虑?”
申生回头看了一眼蜀地扬起的滚滚沙尘,觉得他们不用多久便能赶到此地。
后面有狼,前面未必是虎,自然只得破釜沉舟的继续赌了。
“不用了。”申生朗声回道,“就听淄州王殿下的吩咐。”
湘西,王城,王宫。
湘西王道:“免礼。”
戚台寅向王座上的湘西王行完臣礼便直起了身,心下可谓十二万分不解,面上到演得足够忠厚端方。
他再三斟酌才问:“瑞侯此番上书一为请罪二为出兵,却不攻逻桐,且还要微臣携水军同伐?”
湘西王人不介中年,却干瘦愁苦得像是个中年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其人并无大才大德,对于政事一贯朝三暮四,把持朝政的奸佞换掉一个又来一个,直到戚台寅前来投诚才算稍有些起色,也就无怪湘西王会如此重用于他,甚至给了一介文臣以兵权。
日前东山影神壁坍塌,逻桐郡土大变。值此人心惶惶之际,枭王却远在俯山沁园,湘西出兵逻桐定然事半功倍。
“瑞侯为何弃易求难?”戚台寅问。
“穆东来的意思是,湘淄嵩三郡同盟健在,唯有湘西先向逻桐行兵戈,只怕有趁机重划郡界之嫌,恐惹其他两郡不满。”
此举无异于“老张家虽有钱,可他家请的护院也很厉害,未免饿死,我们还是去抢老李家的粮”——哪怕戚台寅再擅长口不对心,面对此等奇想也失控了些许,不禁提高了声音。
“所以他就上书攻打龙泉,王还准了,是吗?”
“这、这……”湘西王被他问得张口结舌。
“瑞侯到——”
王宫议事殿外遥遥传来通报声,打断了湘西王穷词的结巴。
“怎么?”瑞侯臂膀浑圆,长袍雅致,银色额箍上嵌一块黄金包裹的紫晶,如鹰的眸光扫向戚台寅,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正值水沛时节,龙泉郡土正中有人工开凿的运河通过,泊水又刚泛滥过,正是涨水易于行船的好时节,从水道入龙泉远比从泊水登岸重兵把守的北逻桐要容易得多吧?莫非让戚大人领军与我共同出征,是委屈了阁下不成?”
戚台寅暗中磨牙,恨不得把穆东来的咽喉咬在自己牙关用力嚼,面上到是谦逊的连称“不敢”。
他道:“湘西与龙泉素来交好,至今相安无事,其作为往来要冲之地,觊觎之人广众,龙泉王早已未雨绸缪、函至四方,只怕瑞侯此番出兵,龙泉王反而会以投诚之名向四方求援,到时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戚大人说得十分有理,像我这种行武出身之人,果然考虑得不够周详。”穆东来大步走到戚台寅面前,问,“那依戚大人之见,龙泉能与哪郡同盟?”
闵墟容留下的破阵通路,反而被武神所破,一路都是逻桐麾下的兵卒尸体。枭王一行离开沁园的这一路上都被重家追杀,前面又是尸山血海,想走的几条山道都有寒家人的埋伏,简直进退维谷,不可谓不狼狈。
“来人,去计伤亡人数。”
相比姚说易口口声声能忍人所不能忍,高行厚便是心中激愤难抑,面上却将喜怒不形于色做到了极致。他的义弟闵墟容则在看过那一路血腥后,震惊至神色恍惚,连路都走不稳了,需要人半搀着走。
等他们回到逻桐王帐中,闵墟容依旧没有回神,其他人又不敢冒犯这精贵之人,只好劳动逻桐王亲自卷起袖子,抓着他一番猛摇。
“闵弟、闵弟……醒醒!你醒一醒!”
闵墟容恍惚间看到高行厚右前臂那道犹如烙印的古怪伤痕上,陡然如遭雷劈般惊醒过来。
“高兄。”
“闵弟,你可还好?”
“我没事。”
高行厚前臂上那道古怪疤的就像是一种警醒,否则他们根本不会成义兄弟。
闵墟容此人看似冷漠无情,实则极其重视别人给予自己恩情。
那疤曾经因他而起,眼前的失败亦是因他,不禁叹道:
“高兄,此番怪我,若非我犯下这种粗浅的错漏……”
“闵弟何出此言?”高行厚不解,“我怎么的没发现闵弟有错?”
“我错再轻敌。”闵墟容直言不讳,“当年就有武神和白景偕行的消息,我却断定武神多年来蛰居江雪门、白景则蛰居沁园,二者偕行便是当初误传,这才导致没有料到武神的介入。逻桐兵卒此番折损数万,错全在我一人。而此番得入沁园却依旧空手而归,错亦在我……都怪我,全都……”
“闵弟。”高行厚打断了他,并将他按回去坐好,“闵弟你稍安勿躁,我们此番收获颇丰,你根本无需自责。”
“什么?”闵墟容惊愕难掩。
高行厚痞子似的挑起半边唇角笑了笑,这才将自己左手往自己右边袖子里摸索了一番,之后再把右手往自己的衣襟里用力捣鼓了一通,正当闵墟容想要开口问时,却见高行厚停下动作,献宝似的把两只手里摸出来东西递到了自己面前。
“闵弟你看。”
高行厚右手躺着一枚黑白各半却流光溢彩的棋子,右手是一个卷起来的布包,展开后竟然是四种颜色粗细与针头都不同的针——正是星罗棋和道相合荒针。
“这、这……”闵墟容惊愕地抬起头,看向高行厚,问:“这究竟是何时……?”
高行厚大笑着拍了拍闵墟容的肩膀,宽慰道:“闵弟莫非没发现刚入园时余先生并未与我等同行吗?”
“这两样东西莫非都是余先生找到的?”闵墟容忙转过头去找那余姓之人。
“余先生”正是那位用飞刀之人,现名“余宿刃”。他在江湖中曾被称为“宿刃余”的无父无母无名之人,本着自卖自夸才会扯出一个“宿于刀刃”之上的古怪名号。
余宿刃收到闵墟容投过来的视线,从旁惭愧一笑,谦虚道:“只是些不入流的江湖小手段,能得枭王与闵先生赏识已是八辈子积德,祖坟天天都在冒青烟了。”
虽然他家并无祖坟。
要问余宿刃原本在江湖中为何“不入流”,那便是因为他本来做的是飞檐走壁的梁上君子勾当。只是他一贯喜欢劫富济贫,才会颇有些侠名。直到后来他艺高人胆大地偷到了高行厚的行宫里,这才被文少光亲自擒下,投效了枭王。
逻桐这帐中收人只问能力不问出身,这枭王与余宿刃在一起可谓是“痞子帐下带毛贼”,整一个臭味相投。
其身手十分了得,但凡文少光不在之时,便由他随行保护高行厚,就算周遭的护卫撑不了半刻,他也自信能武神寒初珞对上百招。因“余宿刃”三字去掉中间那个字会跟瑞侯麾下的“于仁”名字撞音,平时便鲜少提及自己名讳,加上他不做梁上君子后为人也同文少光一般,言行举止都可谓十分的不打眼,更十分方便隐蔽行踪,这才能在入沁园后趁乱四处搜寻高行厚和闵墟容要的这两件宝贝。
说来不知是沁园太过祥宁还是他们压根没料到真有人能破阵闯入,反正余宿刃找到星罗棋的时候,它就那么丢在一间小楼的桌子上,旁边还放着一对一模一样的宝剑。至于那道相合荒针,则是在同一间屋子里的小柜里。
未免打草惊蛇,余宿刃除了这两样东西其他一样也没顺带走,拿完就悄悄回到了逻桐的大队人马中,当真是悄无声息,就连闵墟容都瞒住了。
“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拿到了这套针。”高行厚志得意满道,“接下来只要找出会用它的人便可。”
高行厚自顾自道,“听闻湘西谈家家主谈子迁会用,可惜晚那于仁一步,现在谈家都已经没了,不知要去何处在觅一位医术精湛到能驾驭此针之人。”
“来,闵弟拿好。”高行厚感慨完自己手里的针,便把星罗棋往闵墟容手里一塞,自己则把手里的道相合荒针重新卷好收回袖中,对依旧怔忪地回不过神的闵墟容道。
“闵弟,我且问你。”
“什么?”
“你、我可是人?”
“……”
闵墟容闻声一噎,登时接不上不话了,高行厚自己则大笑出声。
“我们是凡人。”高行厚笑够了才道,“我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凡愚,而白景和武神,他们却是两个非人的怪物。”
他说:“我们凡人输给怪物,不是理所当然吗?”
闵墟容没有回答。惊愕与悔恨过后,他的表情依旧冰冷无情。可他捧着星罗棋的动作,却近乎诚惶诚恐。
他小心翼翼的摸索过手中黑白各半的棋子,仿若透过这件上古名器缅怀它曾经的主人。
“你们以为如何?”
高行厚见他不答便改问别人。
“少光,小陈先生?”
俯山,沁园。
寒初珞一举揭穿了白景睚忻的谎言。
还说:“你在害怕。”
难以置信的惊愕从白景面上一闪即逝。
“你说我害怕?”
白景嗤笑着反问。
“白景即天,天怎么可能会畏惧?”
“你害怕杀死我。”寒初珞说。
白景那不喜不怒地神情陡然凝滞。
“你已经不是曾经的你,你已经开始害怕杀死这世间的凡人,哪怕他们心怀叵测,觊觎沁园,觊觎空蝉,哪怕他们想诛天,想杀死你……你变得不再是你,反而有些像‘他’。”
白景睚忻终于明白寒初珞口中所指的是什么。
“‘你’与‘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至少在你们都置身于这‘世俗’之后,你们就被这世俗所趋,逐渐接纳了它。”寒初珞径自道,“‘他’正是为此才想出了‘驾驭子息’的法子,并把这个法子留给了‘你’。”
从那只小雉鹰误闯入了上代白景一丈内时,“他”恐怕就做好了这些打算。
“‘他’想尽一切办法,为所有的可能准备对策,哪怕被逼至绝境,也留下了一线生机……”
只是事情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把自己的生死交托给我,希望能以人的身份来死,希望我能阻止所有的恶。”
“可惜,我只是个目光短浅的懦弱之辈,远不如我所表现的坚定。我无法因为想救更多的人而选择你的死,我不想要牺牲你一个人而去救所谓的天下,我就是这种目光短浅之辈。”
他透过面前的白景睚忻对六道祭祀后就消失在三魂厮杀里命魂说。
“如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选你的生,别人的死。”
白景问:“你也认为命魂错了?”
错在不该把一切都交托给他——天魂。
“错的不止是他。”
寒初珞却道。
“错的是他,是你,也是你们三者。”
他说。
“你们错在不该把选择的机会交托给我,因为我只有这一种选择。”
“你们若不想再犯错,不想再失算,就替我选好。”
“或者,让我与你们同进退。”
“这才是我所理解的生死之约,并非‘他’所理解的交托生死那么简单。”
无数种自相矛盾的情绪则交错在寒初珞的脑海中,突兀地模糊了他视野,即便他极力瞪大眼,泪水依旧溢了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慌张地抬起手,粗鲁的抹了一把脸的湿润,碰到自己被打肿得半边脸,不禁“嘶”了一声。
受伤受创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脸上阔别已久的痛唤起了更多的过往,让他的眼泪流得更汹了。
“你在……哭?”
人的喜怒哀乐对白景睚忻来说着实太难懂了。
他正在不解,却见寒初珞陡然栖近到自己咫尺之内。
亦如寒初珞所料,白景刹时便抑住了自己所有的气息,使得他明明就站在眼前,却连入武之人的五感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明明就在咫尺开外,可寒初珞却感觉不到。他明明就站在眼前,可他又好似不在这里。亦如往常那般矛盾,而他竟然用这种法子……
寒初珞没有再往下想,径直递出了自己手中的空蝉,接住几滴白景指缝间滴落的血,而后迅速撤到一丈开外站定,仰头饮尽了空蝉里盛着的血誓。
七彩眩光从空蝉上一闪即逝,接着便龟裂粉碎消失在寒初珞手中,就此成就另一半的夙愿得偿。
然后,他用沾满血污的袖子,随意抹了一把脸,继续道:
“为此,我必须饮这空蝉,才能实现我心中的欲求。”
白景怔了不及眨眼的片刻,终于是颔首。
“说吧。”
他想:空蝉本来就允给了他,为他实现又有何妨?
“只要不违天道,不违天意,无论富贵荣华、名垂千古、万人敬仰还是……”
“不是。”
寒初珞却打断道。
“我的夙愿不是那些。”
白景疑惑:“那是……?”
“我的夙愿是‘你们’——你也不用骗我‘你们’已经不复存在。”
他说:“我的夙愿是‘你们’,是‘沁睚忻’……”
不是降生起就被禁锢在天道之中的“白景睚忻”,也并非是六岁通过五行问天而顿悟“无我”、堕入孤独的“白景”,更不是给他独唤之名“睚欣”,是“他们三者”。
“我的夙愿是‘你们’的魂魄能重归‘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