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境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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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很多人以为杀的敌人多了,杀人者就会变得麻木,其实不过是旁观者事不关己的杜撰罢了。

相比单方面无止尽的杀戮,寒初珞更愿意像以前那般,在势均力敌的方寸之间一决胜负。

逻桐州兵的确太多了,他们军令如山,在他看来却是飞蛾扑火。

他一路循着那条火把排列出的蜿蜒道路,每行一步几乎就要面对近百的敌人,以至于他光是杀人,就杀了很久。

不知不觉间,天色亮了又暗了,等霞光再度绽放时,他终于走到了火把的尽头。

他不想回头去看自己的身后究竟有多少具尸骸,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他所熟悉的刻有“沁园无为”的璞玉,阔别已久的伸出手,满是怀念的轻轻摩挲过那粗糙的表面,好似终于放下心来,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接着,他便越过了无为石,踏上了熟悉的沁园泉水台,垂目便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衣襟口不止在什么时候被利器刮开了,露出了那枚挂在脖子上的空蝉,迎着赤色的朝霞,折射出赤红色的光,像是沐浴在鲜血之中,而他本人早已经满身血污,狼狈之极。

过于灵敏的五感没给他过多的暇余沉浸在自己的狼狈中,便听到有人在大声质问、怒吼与厮杀的刀兵之声,他当即纵身而起。

行云流叶与踏雪无痕混杂出行武,载着他无声的掠入沁园,转瞬便能看到山影神壁上悬挂的刀斧巨石与那“惊世沁园”那四个大字,在那刀斧石下的紫陌与碧落台却是空无一人。

断尘亭、览卷阁……等,四处都是穿着逻桐号衣的兵卒,而往日充斥着嬉闹声的沁园少学,现在却满是痛呼与恸哭。

寒初珞顿住了脚步,停在了少学前,低下了头。

与方入园时看到的熟稔清泉不同,他看到不再是记忆中的如画风景,他不敢向过去那般倾身拘起一捧水洗掉自己脸上的尘埃。

赤红的泉水,赤红的尸骸,赤红的血……

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都与如火的朝霞混在一起,呈现出满目赤红。

物不是,人亦非。

这个名为沁园的美梦,轻而易举的被兵戎与鲜血撕得粉身碎骨。

“武神大人!”

一道难以置信地声音唤回了失神寒初珞。

熟悉却又陌生的惊呼让他抬起了头,看到了同样满身是血的宁堪。

“宁堪,你受伤了?”寒初珞话音微顿,近乎于战兢地问,“是少学出事了?”

宁堪怔了一下,狠狠一咬牙关,猛地摇头道:“这边已经没事了,你快去卷阁……”

他话没说完,面前的身影便消失了踪影。

恍惚间,那里仿若留了一道残影,宁堪看得怔住。

月白的身影仿若洞穿岁月,与那满身是血的狼狈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惊鸿照影?”

然而,残影消失得太过快,到底与惊鸿照影有些不同。

“……原来只是有些像。”

是啊,不过是有些像。

蓦然回首,谁不是为了追逐少年时所遭遇的惊鸿一瞥,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踉踉跄跄地亦步亦趋。

可那些美好的过往,却让人一不小心就会固步自封,再也迈不开脚步。

宁堪本想跟着那道背影向前,却他陡然顿住了。

他像是如梦初醒一般,陡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出一声悲鸣,猛地跪在泉水台上。

——是血。

寒初珞一路往卷阁赶去,目之所及到处皆是血红。

不时便有尸骸随着流水而走,有沁园之人,有重家之人,有湘西州兵,逻桐州兵,还有身着道袍之人,让他不自觉皱紧了眉头。

他还不及思索出什么,人便已经到了沁园卷阁。

他一步步由远而近,听见了许多的声音。

有熟悉的,也有陌生。

那属于高行厚的声音,嚣着要空蝉,可那人连空蝉究竟是什么都不知晓。

厮杀与打斗声混在一起,有些话语却是如此清晰。

“你说什么来了?”

高行厚等人在惊呼,他话音未落便骤改为下令。

“我们现在就撤——快撤!”

诸多声音混杂在一起,寒初珞却从那片混战中辨认出了最特别的那道身影。

那人在层叠不休的厮杀与混战中央,不喜不怒的看着周遭,置身其中却又与之毫不相干,仿若无数杀伐血腥本就这世间的形态,他则居高临下的俯瞰所有。

可是,又有一点细微的不同。

至少在葬河河道他从对方手里接到那个差点沦为祭品的孩子时,就察觉到了那点细微的不同。

“归墟,邪术祸世,你们道宗还欠大世……”

终于,白景睚忻开了口,话语却在对上彼端那道浴血而来的身影时顿住。

“武神!”

追着寒初珞而来的逻桐兵惊呼。

寒初珞什么都没说,直接纵身掠进了混战的人群里。

不知是何等巧妙的身手,竟然让他每过一处就轻而易举的分开了混战的人们,瞬息之间,就帮沁园解决了不少逻桐兵。

文少光不在时,高行厚绝无自信挑衅寒初珞,自然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惜他下令再快,混战之时却很能做到行令禁止,加上护卫与兵卒伸手参差不齐,他们一行也就没能撤出多远,就被纵身而来的寒初珞挡住了去路。

“高行厚。”

如诗似画的声音不带一丝戾气。

他一路从阵法外杀来,已经杀得满身是血,呼吸却沉稳如初,很难不让护在高行厚身前的诸人不战栗。

“你要走可以,但是你要记住三件事。”

他以近乎低喃的声音缓缓道。

“第一,你麾下的人是我杀的——俯山以及虞龙交界,全都是我杀的。”

“第二,空蝉在我手里。”

“什么?”高行厚惊愕出声。

寒初珞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损兵折将之仇找他来报,空蝉亦是如此。

只要有本事,尽管来拿就是。

而沁园……

“第三,但凡对沁园出手,就是与我为敌。”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的折返混战人群之中,根本不给高行厚开口的机会。

闵墟容怔住了,高行厚一时竟也半张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王?”旁侧有人义愤,“王,可需要继续增兵?”

“不。”高行厚好似魂被摄住了似的,不禁打了个寒噤才过回神。

白景睚忻尚且为天道之力和沁园所缚,寒初珞与寒家却全无情面可讲,他出手也不稀罕谋略,一概以力破之。

阴谋与布局最怕的便是以力破之。

寒初珞对高行厚而言,便是最棘手的一种人。

“那些来不及撤的人就先不管了,我们趁武神无暇他顾先走,否则就走不了了!”

高行厚暗自磨了磨牙,当机立断道:“我们走!”

……

寒初珞再度重返乱战人群,助重家一臂之力。

有他的介入,从五五之势,到逐渐占优不过只用了一刻余,迅速收拾了残存的逻桐兵。而那些被卷入混战的道宗弟子此前还颇为镇定,在见到寒初珞此番出手后,却吓得不轻。

道宗的武学自成一派已久,可在他们看来,寒初珞便是一头怪物。

有道宗弟子惊惧之下便对他出了剑,差点反被他取走性命。

“寒少主手下留情!”

归墟宗主急忙上前阻拦。

“我等是友非敌。”

他用足十成力道,这才勉强将其拦下。

寒初珞轻轻一带,竟然形成某种古怪的力量,轻易震开了归墟的手,乍看像内力,其实却似是而非,使得归墟只手登时气力全无,半点内力都运不起来,许久才又恢复如常。

“这是什么?”归墟惊道。

“与你无关。”寒初珞道。

归墟动作微顿,面上难掩惊愕。

以往他所认识的寒初珞,莫说不近人情,就连脾气都没见过半分,凡事应对都堪称温和,简直觉得他是没脾气的泥人。

眼前这位却俨然就跟以往江雪那位完全是两个人!

“敢问贫道是在何处犯了寒少主的逆鳞?”归墟颇为不解。

“逆鳞谈不上。可我不聋,都听见了。”寒初珞说。

“听见什么?”

“‘邪术祸世’,与你道宗有关。”

归墟:“……”

归墟登时哑口无言。

寒初珞则回想入沁园这一路所见,直言不讳道:“我所知的与湘西有关的邪术,只有御魂之术。”

“这……”归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此事说来话长,容我……”

“不必。”寒初珞再度不近人情地打断道,“那是你道宗内务,应由你们自己解决,我也无意知晓前因后果。而既然你们要找的叛徒已经逃了,你们也不必留在此地了。”

归墟宗主到底是活了数百年,这么明显的逐客令都听不出来,只怕是白活了。

可他却十分的摸不着头脑,不禁问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寒少主解答,问完我立刻带人离开沁园。”

寒初珞:“你问。”

归墟:“寒家数百年前就已离开沁园,寒少主如此庇护沁园,莫非另有渊源?”

“我……”

这问题触及了许多往事,让寒初珞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方才看到血染的沁园,听到那些人的欲求,以及知晓御魂术的出处等……即便他面上平静,依旧难以否认心下的怒意。

可到了此时,他被旁人问及与沁园的渊源,又忽然怯懦起来,心下不禁质问当初覆手而去的自己:他有什么资格再与沁园谈及渊源二字?

“他是沁园辅主。”

一道冰冷的声音陡然介入其中,替他回答了归墟的问题。

“什么?”归墟近乎失声的转过头去,看了那人一眼。

那是被八重和瑬影敬称做“家主”的重凌,说话自是十分可信。

归墟终于再度转回头问寒初珞,不确定道:“他说的是真的?”

“是。”

寒初珞一应之后,把所有的悔恨斩断在后半句话里。

“只是一直以来未曾尽责,以后自会不同。”

“……”

归墟登时恍然大悟。

他四年前初识寒初珞,便见他不屑于数百年底蕴的武学世家,也不屑于道门,更不屑于诸郡王侯的高官厚禄与荣华富贵……若他真是沁园辅主,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古往今来,沁园之人一直独立于庙堂尘寰之外,却又心系大世万民之生死福祉,与道门的彻底隐世不同,沁园才是真正隐世于方外却又牵挂着大世。

“既然如此,贫道就带着弟子们先告辞了。”

归墟临走之前,立誓道。

“于仁之事,道宗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告辞。”

“不送。”

归墟就此带着道宗弟子告辞离去,寒初珞目送片刻便回过头去。

他方才听到那道冰冷的声音便觉得熟悉,这一回头,果不其然。

“甘北七。”他唤。

“甘北七已经死。”对方以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摇头道,“我现在以‘重凌’为名。”

“重凌”二字好似从数年前的彼端归来,让寒初珞再度一愣。

“重凌。”

他无声地念了一遍这个字号,垂下的目光恰巧落到对方的剑柄上,看见那上面有七颗星辰。

“这是七星剑?”他问,“另外六柄在何处?”

“在‘瑬影’手中,以后会做为他们的佩剑。”

“……”

寒初珞张了张嘴,太多的感慨凝滞在他心底,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环视过周遭,看到陌生的瑬影冲他含首,看到只能从他们彼此之间对话分辨出谁是谁的八重,还有面前这位当年那固执于一介江湖门派、畏惧于无家可归的人……如今,他还是冷着脸,却已经成了新的重凌。

白驹过隙不足以形容时过境迁,故人旧事却在沁园的传承中得以历久弥新。

寒初珞看着这些新承袭了重家字号之人,以及他们从混战中护住的沁园之人,他们有条不紊的救治伤者,派人修葺园外阵法,为卷阁装上新的外墙,合力清走泉水台上尸体……他看着他们,看着不断流淌的泉水,把这些血腥与混乱洗涤殆尽,使沁园四景逐渐恢复原本的清澈明净。

一切好像都在顷刻间恢复如初,唯独他最熟悉的那个人。

葬河河道神坛遭遇时,他尚且来不及看清,现在才发现白景的模样还是亦如当初,仿若就连岁月都不敢在那张绝世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小心翼翼雕琢着他的雕琢,唯恐有损分毫精致。

寒初珞想:

他应该有好好吃饭与休息,因而没有变成上代那般枯槁的模样。

他是沁园之主,却也是白景……

他的百感交集,却只白景睚忻不喜不怒。

白景问:“你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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