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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对战雉队的视野阻碍极大,派出去的斥候也有过半没回来。”
付寻松在临时大营中央搭起的虞宫王帐中,抬手指向悬在架上的羊皮地图,隔空在一块区域上画了一条半圆,说,“除开声东击西与故布疑阵的可能,末将揣度文少光大约在这一带。”
“嗯。”湛天谣半张脸上缠满了白布条,说话十分不便,干脆抬手点过地图上几处,直接在沙盘上摆开几处文少光可能的藏身之地。
付寻松当即意会上前,既是代为说道,亦是一起推敲谋划:“这里有几处散乱的密林,羽山边缘有些小山沟,还有些……”
“密林。”她说。
付寻松会意,问:“重点是斥候平安回来的那些地方?”
“嗯。”
他们一人说另一人只应单音的推敲没能持续多久,湛天谣便摆手示意稍停,又摆弄了一阵沙盘。
“王?”付寻松疑惑。
湛天谣没有说话,终于不禁发出“嘶”的一声。付寻松再是迟钝也明白那是她脸上的伤势所致,只是她之前一直忍痛。
刚受伤时,尤其在恶战时所受的伤,是不会感觉到明显的疼痛的。待到几个时辰后,伤口肿胀起来,疼痛也会逐渐席卷而来,有些人会后知后觉的疼晕过去,有些人则就此一命呜呼,清醒之人疼得哭爹喊娘都算轻巧,甚至有人疼到发疯。
“来人,传军医过来,给王……”
付寻松的话被湛天谣再度抬手打断。
“这是阵前。”
这四个字被她从牙缝中挤出,无论付寻松方才想说什么,此时也只能打住。
他改道:“吩咐下去,给王配煎一碗止疼的药来……王,如此可否?”
“好。”湛天谣这才放下手。
寻常的“药”近乎于酒,不过是让人昏睡过去,因而不会感觉到疼。付寻松交代的药却是军中用的虎狼之药,只是就连军中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太会用。
各郡王侯鲜少亲征,一旦出征便是生死存亡之际,自然不可能有前呼后拥一干随行人等。湛天谣平时被簇拥惯了,真到阵前却也可以万事亲力亲为,衣食住行都能不假他人之手,喝一碗虎狼之药以保持清醒不为疼痛所困,在她看来再寻常不过,自然不会反对付寻松的谏言。
军医送药进来的时候,帐中连个接药碗的亲兵都没有,只有付谣二人继续在沙盘边进行那一人说一人应奇怪商讨。
虽说医者父母心,军医却与郡王身份有着天壤之别,“静养”之类的规劝总不易过多,在湛天谣帐下的人自然是明白这些道理,只能默不作声的把药碗奉上。
湛天谣伤在脸上,嘴也张不大开,小口的喝药同时不忘与付寻松讨论几句。等她用完药,沙盘里也只剩下一块地形尚未被她和付寻松推翻,显然已经确定了文少光的藏身之处。
湛天谣终于舒了一口气,借着药草麻木痛觉的功夫,逐渐平静了下来。
付寻松谨慎道:“鱼在死水中,我们有鱼钩,问题是……”
“没有饵。”坐回椅子上的湛天谣接完这句便把药碗递给旁边军医。
付寻松颔首。
二人讨论军情,军医自然没有长久留在帐中旁听的道理。他接过碗正要告退,却被湛天谣唤住。
“对了,”她问:“居忠何时能醒?”
湛天谣早令人就在王帐对面搭了个帐子给居忠。
军医闻言动作一滞,沉着脸摇头道:“目前还很凶险,恐怕会多昏迷几日,若是今夜醒来……”
湛天谣默了片刻,点了下头打断道:“可有留他熟悉之人看顾?”
军医谨慎地看付寻松一眼,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对湛天谣恭敬道:
“有。留的是……”
“好。”湛天谣听完便让军医退下去了,问付寻松,“我不知军中已经缺人手到这般地步了。”
付寻松先是一怔,而后无奈一叹。
方才军医多看的那一眼,就让湛天谣察觉到了。
付寻松唯恐湛天谣多想,解释道,“我看居忠伤势凶险,便将家中治外伤的大夫带了过来。”
“我知。”湛天谣颔首,如今虞宫能有多少可用之人她再清楚不过,。
“不提这些琐事了。”湛天谣神色微肃,“你点齐人马,我们一刻后出发。”
顿了顿,她补道:“你比我谨慎,却不擅长短兵相接。所以,就有你来调配,我来做饵。”
付寻松闻声拧眉:“可是,王乃万金之躯,由王去做饵,若是有个万一,虞宫以后该如何……”
“没有万一。”湛天谣打断道,“若我不去,虞宫连以后都没了。”
她说:“是我亲手杀了他麾下的副将,相比你,他肯定更想手刃我。”
由她来做饵,肯定事半功倍。
月色透过王帐对面那处军的帐帘缝隙,落进居忠疗伤的帐中。
两盏烛火微微跳动,映着满地染了血布条与尚未来得及换掉的盆中血水。
不知不觉已经入夏,闷热多雨的夏季自是不能把伤者捂在被棉褥中,否则伤口都会捂坏,只能在居忠腰腹搭了一条叠成条的薄毡。
皎白的月与不算明亮的烛火把居忠的脸色映得更加苍白,他露在外面的四肢,几乎缠满了白布条,被角下露出的一点腰身还用软藤条与木条围成了圈。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居忠就瘦了数圈,整个人几乎都脱了型,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从旁照看之人几乎每刻都要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一眨眼人就这么没气了。
文书小心翼翼的守了数个时辰,这才探到居忠鼻息趋稳,稍稍放下心来。她起身收拾了满地狼藉,出帐换了一盆清水,拧了块布巾,给居忠擦了遍脸。
仔细端详这粗犷的壮汉,五官居然并不骇人,重伤之后,更显粗几分柔和,只是与羸弱二字相去甚远,也就称不上是俊逸,寻常人自然注意不到他长成什么模样,只会被他那高壮的身形慑住,更难忘的自然就是那煞神般提着一双板斧把人当树桩来砍的模样。
文书似乎回忆起什么,半弯着腰,持着布巾的动作僵住,就这么恍惚地定在塌边,直到她面前的其中一盏烛火狠狠地跳跃了一下。
她被惊得抬眼去看,发现原来是那烛火快要燃至尽头。她不禁皱了一下眉,当即起身,打算换掉那只将灭的不详烛火。
重伤、高热、失血……等,让榻上居忠与其说是在睡,不如说是昏死。然而,他昏得并不彻底,时常皱眉,接着又傻笑,像是在做一个个迂回绵长的梦,就在文书起身准备去换掉烛火的时候,居忠陡然双眼圆睁,像是做了一个惊恐至极的梦,一时弄不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直至他看清榻前之人。
“是你?”
居忠防心极重,每次受重伤后醒来都会恍惚许久,若是面前若没有熟悉的人,就曾陡然暴起,拧断了看顾之人的脖颈,所以湛天谣才会特意问起是否有留人。
他看清是随军文书后,当即卸去了那份杀意,逐渐从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混乱梦境中回过神来。
“王呢?”
居忠的声音十分虚弱,好似旁边谁呼吸得重写,都能将它给盖过去,文书根本没能听清他问了什么。
他问完之后微微一顿,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过虚弱了,一时竟有些茫然。
就像一匹驰骋天下的良驹忽然折了腿,沦落到连站都站不起来,心下自然无所适从。
“我是不是……”他自己刚起了话头,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此时的居忠一点也不像平时那般畅所欲言,这让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笑的念头刚一兴起,就牵动了他腰腹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差点弹坐起来,没想到这番动作却愈发加重了疼痛,转瞬就抽光了他躺了这么多个时辰才积攒出来的那点气力。
居忠当即往侧面一滑,差点就要砸回那张只铺着几层凉席的地塌上。
“咣”的一声,文书带翻了铜盆,水撒了一地,而她已在这不及眨眼的瞬间蹿到了居忠的面前,的捞住了他。
居忠的身量对文书来说有些过重,可她扶得相当轻松,甚至连摇晃都没有。
她小心翼翼的撑着他,帮他重新平躺到塌上,这才回身准备去收拾方才碰倒的盆,却被居忠一把拽住手腕。
文书的手腕很软,就像任何不会武之人的手,给捏住脉门都不做任何挣扎。
“你好的不止是脚力吧?把手给我看看。”
居忠本就力气不小,就一个伤者而言,更是大得有些过分,捏得文书腕骨咔咔作响。
文书心下轻叹,自然顾不得地上的盆了,只得转身将自己的双手都递到了居忠眼前。
“你的手腕……?”
烛火很暗,居忠辨认起来十分费力,文书也没有打算让他伤神费眼。
“我原是用刀。”她说。
“刀?”居忠疑惑:“是跟王一样的刀法?”
“是。”
“……”
“是王传授的刀法。”
居忠微愕,沉默半晌才问:“怎么会废了?”
“王亲手废的。”她到不避讳,“是我僭越了,应当受罚。”
居忠不自觉松开了手,任由文书抽回手腕,面上却愈发疑惑:
“依王以前的脾气……”
依照湛天谣以前的脾气,居然只是废了双手,而没有取其性命,简直不可思议。
居忠难掩好奇,文书却不打算多说。她十分难得地笑了一下,似乎想用这个笑容掩饰掉那些过往,道,“虽是办事不利,也算因祸得福,加上有人求情……都是些过去之事,我从未对王心存怨怼,中将军可否别再问了?”
“好。”居忠当真没有再问,却注意到另一件事:“你称我为……中将军?”
不等文书回答,他便道:“并非是我名讳里的‘忠’,对吗?”
“中将军睿智。”文书拱手。
居忠闻言没有大喜,反而明显地一滞。
他过了大半晌才回过神,抬手便往自己腰腹上一抚,文书察觉到时已经来不及拦。
居忠的指尖尚未碰实,就已经被剧痛噬遍了自己的四肢百骸,竟连一口倒气都抽不上来,浑身疼得不可自制地抽搐起来。
“中将军!”文书一声疾呼,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文少光的北斗枪法本就是寻常人接不住的枪,居忠当时还少了一柄板斧,伤得自然不止是五脏六腑,不止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就连骨头都不知碎了多少。若是湛天谣再迟一步,恐怕只能捡到居忠拦腰断成两截的尸体,“中路大将”当时也就真的成了“追封”,而现在……
居忠道:“文书向来直言不讳,现在也无需瞒我。”
“是。”文书自然明白他所指的意思,“王与吾等本以为您今夜是不会醒的。您若今夜不醒,虽然会昏迷数日,却反到是件好事。可……”
可他却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