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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煞麾下这群乌合之众自起义伊始,即便有过一、两个行伍出身的小将入阵,也都随着荣华富贵被腐化得面目全非。
这些人只见过那些中饱私囊、霸占着军功却让下面的人去送死“将军”,还从未曾见过如沈煞这般真正的“将军”。
靠着虎狼之药吊命的沈煞惊奇的发现,麾下陡然变得出奇的听话,甚至经过层叠口沿传递之后,这数十万乌合之众对他燃起了发自内心的敬意。
有时候人生就是如此讽刺,他此前花费数十日耳提面命都没把他们训练得行令禁止,现在却误打误撞的在自己大限将至之时,获得了一只出奇整肃的队伍,可他行将就木,这般状况只叫他哭笑不得。
沈煞盯着地图,视线在虞宫南线、合隘关、王城以及羽山道四地来回。
这四地距离几乎相等,是虞宫内最为关键的攻伐要地,虞宫残存的州兵数量不多,定然不可能兼顾到每一个地方,这四处却都可能成为驻兵关键。
沈煞没有在这场王城之战看到付寻松的踪影,依照后者一贯谨慎的战法,合隘关肯定不能去,因为此前付寻松从虞宫南线赶来,很可能是分兵而动,为了防范姚说易并未带来所有的兵力,以此留个后手,一面急援王城,一面潜伏在合隘关准备反咬姚说易。
沈煞出于对姚说易和付寻松的顾虑,也犯了跟姚说易一样的错误,把那合隘关当成是付寻松会选择的最佳埋伏地。
沈煞明白自己手下的乌合之众面对多方混战是多么难堪大用,能不散就不错了,不分敌我的乱砍一通根本就是小事,把跟姚说易的同盟砍没了,也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沈将军,不、不如您先养好伤再……?”
“不。”战战兢兢劝说声被沈煞拒绝。
他问:“战况如何?死伤多少?逃了多少?”
姚说易进王城前以防有诈,便把蜀地州兵布置在最外围,构成一个只许进不许出的包围圈。叛军内部近一月内变动颇大,中军易主两次,最后死的就剩沈煞这么一个能带兵又有名望的人了。而后,城门下那场混战里他被湛天谣重伤,麾下误以为他已经死了,自然四散奔逃,碰巧就撞上了姚说易留下的蜀地包围圈。
混乱之中,一边有军令,一边只顾逃命,谁还会管那刚联合没多久的脆弱同盟,当即打成一锅粥。
“死伤与逃逸,有四、四成……近半。”
沈煞听斥候回答得如此犹豫,便知这群乌合之众肯定少了大半。
他从牙缝里一字一句的挤出犹如自言自语般的话,“必须找个地方,暂时避过湛天谣和姚说易的交锋,容后再动。”
仅仅是这几个动作,他肩膀上的伤口涌出的血就冲散了那些不怎么管用的金疮药。随着他每一个动作,都有血顺着他的伤口滴在沙盘里。
“沈将军……您……呜呜……”
站在他帐中的麾下登时出现了压抑的呜咽声,他听在耳里却连头都没有抬,继续用自己所剩无多的时间飞速思索。
沙盘推演不过半刻,沙子几乎都染上了一层血锈的颜色,整个帐中都是沈煞血的味道,他最后把粘着沙与血的手指按在了一个地方。
“全军——”
沈煞说了两个字,却陷入了一刹犹疑。
他手里没有雉鹰,只有一些不管用的斥候和不太听话的兵卒,更不知道文少光现在何处。可是他的确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只能寄希望于文少光能察觉到他长时间未曾联络其中必有异变,从而提前赶来虞宫……
沈煞想到此处陡然一顿,虞宫地理特殊,天险绝壁若非有姚说易那样特殊兵卒与工具,否则根本无法攀爬。唯一一条,也是最容易、最快来此地的路只有一条,正是与龙泉接壤的五岳之一——羽山。
“全军开拔,急行军往羽山!”
沈煞最终选择了方便接应文少光的羽山关口。
只可惜,他并非顶尖的大将或谋士,毕竟棋差一招。虽然算出了虞宫的确有后手,却没算到他们的后手没有留在合隘关,而是留在了他将要去的地方。
虽说是急行军,这群叛军残党的行动力却极其有限。
七日后,沈煞率领麾下的三十万残军终于赶到了羽山。
日落时分,急行军的沈煞派出斥候粗略的排查了一边羽山道左右两侧,确定没有埋伏,便准备带着人入山道。
就在此时,他迎来了湛天谣追击而至的战雉队。
沈煞对战雉队再度来袭并非没有准备,他在从天而降的、那手腕粗的巨大铁箭雨中指挥若定,以巨大的铁弩跟湛天谣进行着近乎是自相残杀的战法,每次牺牲一架特殊弩所在位置,都能诱来一只战雉,并成功击落。
随着无数只大鸟从空中陨落砸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沈煞手中的巨弩也变得越来越少,本就贵精不贵多的湛天谣战雉队也已经撑不住了,只能下令撤离叛军上空重整编队。
沈煞抓准时机将叛军兵分为三,一路中军主力二十万直接挺进羽山道,另外两路各五万,先行一步往两侧山崖派出兵卒,以防被湛天谣抢先一步设下埋伏。
“分兵!”
湛天谣同时在不远处的高空上目送叛军一分为三也下了令。
战雉队立即一分为二,分头赶往他处。
一个时辰后,夜幕降临,沈煞远本就靠着药强撑的身心都已到达极限,见左右两路都没有遇袭,便误以为自己已经击退了湛天谣,强撑着率主力军进入羽山道。
连降了数日大雨的虞宫这一夜晴极了。月色如洗,几乎寻不见一片红云,整条羽山道都安静得只剩大军行进的踏地声。
“不、不对!”
等沈煞察觉到两翼行军太过安静时,已经带着主力行至山道中央,正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状态。
“前队变后队!原路返回!快!”
“弓/弩上弦——准备。”
就在那皎白的月光下,埋伏多日的付寻松,几乎与沈煞同时下了令。
“放!”
沈煞想撤出去时,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小心箭矢!快到山崖两侧暂避!”
他本来就是凭着一股子不甘而强撑至此地,现在则是用最后残力在怒吼。
“两翼的人马何在?为何没有占据两侧山崖?斥候呢?周遭什么情况?为什么没人来报——为什么!?”
沈煞的怒吼无人回应,许久才有一位身上扎了不少流矢的斥候连滚带爬到面前禀告。
“沈将军,左右两翼已经全、全都……”
方才湛天谣撤走的战雉队正是去包抄沈煞派往羽山道两侧崖顶的队伍。
“全灭”两个字斥候终归没能说出口,就被流矢洞穿了咽喉。
沈煞抬起头来,看向山崖两侧依旧安静的树林里不断飞落的箭矢,明白大势已去。
湛天谣悄无声息地解决完叛军两翼,再没有后顾之忧,便脱离开了战雉队,带着千余精骑堵在了羽山道出口、叛军的队尾。
“杀!”
居高临下的声音早已不复旖旎,哑声竭力地吼道:
“一个不留!”
这一夜,付寻松带领埋伏好的弓/弩兵从高处灭叛军前半、湛天谣带领的骑兵包抄叛军队后半,就以这种瓮中捉鳖的形式,在羽山道中将叛军一举剿灭。
羽山道中冻在冰晶里的十里桃花树,也在漫天的箭雨中,被碎成了无数绚烂的琥珀。
它们好似在藉由人血,绽放出了最为妖冶绚烂的美,并将湛氏与白凝羽千余载的瓜葛彻底一刀两断。
《天帝志·诏天》有载:伪诏天二十二年,鸷鸟月末,虞宫内叛四载而终。
内乱虽终,“逆羽之战”却远未结束。
羽山道周遭的厮杀声与求饶声一直持续到第三日正午,湛天谣才下令——
“降者不杀。”
叛军原本的数十万大军在三方混战时折损过半,急行军后不过二十万,此时又在烈日之下历经数日激战,九成都死于乱箭之下,彻底溃不成军。
沈煞带那道几乎把他劈成两半的刀伤并身中数十箭,拼死只把队首约万余人马送出羽山道口,并在踏上龙泉郡土的刹那,便从马背上坠了下来,再也爬不起来。
“笑啊!”
沈煞在临终前对苍穹大吼。
“你就尽情地嘲笑我们蝼蚁的挣扎,早晚有一天……”
早晚有一天会如何?他没能说完。
背上的箭矢让他只能侧躺在地上,扭曲着脖颈,用死不瞑目地双眼瞪向苍穹。
伪诏天二十二年,鸷鸟月末,逻桐中军大将文少光麾下六副将之一——沈煞战死。
然而,他此番是以暗桩身份入虞宫,自是不能以阵前战死的誉名追封入册,只能悄无声息的没于大世洪流,被吞噬殆尽。
虞宫,王城,野外。
姚说易在王帐中,花了三天才醒过来。
他好歹也是习过些三脚猫功夫的武人,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奈何根本扛不住杜宇这样的江湖高手下了狠手。
姚说易一睁开眼,就感到自己的后脖颈疼得像是要断了一样,看杜宇的眼神也像要活活拧断他的脖子。
杜宇依旧贵气天成,皮笑肉不笑与蜀地王平和对视。
“你先听我……”
可惜,姚说易完全不吃这一套,甚至连他话都没说完就跳起脚来。
“来人!”
姚说易醒来后的第一道令就是差人把杜宇给五花大绑了。
杜宇到是十分看得开,可以说是毫不挣扎地任姚说易的护卫捆成粽子,极尽无辜地疑惑道:“不杀我?”
“杀你?”姚说易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我也是有容人之量的。”
尽管杜宇手段令人发指,姚说易说的这番话的时候也显得十分的违心,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虞宫王宫时的确失控了,差点坏了自己的大计。
现在再看杜宇之前的行径,竟然十分有理有度。
只是当着那么多人、二话不说就给一位王脖子上来了那么一下,实在是很下他的面子。更可恶的是,他虽然没跟杜宇提起,他却已经算到了“容人之量”和“大计”,根本不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方才会问那一句,也只是客套一下罢了,简直气煞人也!
姚说易任由军医照看着自己的后脖颈,更不假他人之手的把一碗热食吃下肚去,昏了三天的脑袋才算活络过来。
简单问过目前的战况,姚说易离开王榻——那条往地上随便一铺的简陋毛毡子,走到沙盘和地图前。
一干护卫押着粽子样的杜宇登时不知是要把他押下去还是提到沙盘前,好不尴尬的杵着,好在姚说易目光虽然没离开沙盘和地图,到是记得冲手下丢了一句:
“看好杜先生,别再让他动什么手脚。”
杜宇现在没了那奇怪的迷药束缚,要解决这些绳索其实并非难事,只是面对姚说易这样死要面子的主君,多少也得考虑一下自己身为谋士的立场,怎么着也该给蜀地王留几分薄面。
杜宇跟已经混熟的护卫使了个眼神,就以这个粽子模样,蹦跳着挪到了沙盘边,问:“你要再攻虞宫王城?”
姚说易十分不悦地反问:“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