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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弘并非专门挑了饭点来找不痛快,而是早就走了,当年刘德也曾来霍府伏谢婉拒,只说了两句话霍光就让他离开了。
既然事成不了,那便没什么好谈的。
霍光却迟迟没有去宴飨,独自呆在书房里,将任弘那封长长的陈情信又看了一遍。
读完后摇头骂道:“信如尾生?破坏大汉与乌孙邦交?呵,找这么多借口,倒好似老夫会逼迫他似的。”
在任弘“满心愧疚”地告辞后,霍光也并未太生气,只是重新梳理了一番,自己为何会对这个敦煌来的年轻人另眼相待。
霍光记得,很多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小郎官,跟着孝武皇帝乘辇经过郎署,竟在里面看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郎官,名为颜驷。先帝顿时大奇,问颜驷何时为郎,为何头发都熬白了。
那颜驷回答:“臣文帝时为郎,文帝好文而臣好武,至景帝好美而臣貌丑,陛下即位,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
文景两代皇帝的喜好霍光不知,但孝武皇帝确实是好用少年,以卫霍、李陵击匈奴,用终军使南越,令张骞出西域……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么大胆起用年轻人的君主,难怪有人抱怨说孝武用人“后来居上”。
可即便如此,纵观孝武朝五十多年,能在二十多以军功封侯的,也独卫、霍二人而已!
任弘二十岁以灭国奇功封侯,堪称异数,这是霍光第一次对其瞩目,甚至还改了封侯奏疏,变八百户为九百户,好让任弘知道自己对他的重视。
而这三个月来,任弘的其他才干也一一体现,首先是有霍光一众女婿缺乏的大略,在经营西域断匈奴右臂的策略上,思路和霍光十分一致。
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杜撰那“暴秦余孽”的大秦国出来,让那群愚蠢的贤良文学们转移了仇恨,对西域之事不再极力反对。
霍光没有说破,但好笑之余,也觉得此子做事十分聪明,善于分化敌人,与自己在盐铁会议对儒生的利用如出一辙。
随着了解渐深,霍光甚至在任弘身上看到了自己都学不来的优点。
他很会养望,利用太史公书和《雷虚》的散播,在士人中打响了名声——虽然在偏向齐学鲁学的士人那,不一定是好名声。近来更读《左传》,这另辟蹊径的做法叫人摸不着头脑。
此事倒是让霍光想起,孝文皇帝时,那晁错便是靠着记述抄录伏生的《尚书》,公布天下,从而一举成名,进入孝景皇帝潜邸。
总之,任弘犹如沉寂多年后,长安城里忽然炸响的一声惊雷,只要不是聋子,都会被他吸引注意。
霍光善于识才,认为此子未来不可限量,唯一的问题是,霍光不知自己能否看到他大放异彩的那天。
所以霍光希望,能将这块美玉为己所用,最方便的办法,自然是联姻招婿。只要成了自家人,若是好好栽培,便能确保霍氏在自己去后,也能长享富贵。
可就像过去那样,霍光的好意再度被拒绝了。刘德也好、隽不疑也好,一个两个,都想刻意要和他家保持距离,好似霍氏是个火坑!
但相比于前两次让霍光不太愉快的退婚,任弘的理由,霍光竟觉得可以接受。
当然不是信上的那些空泛的借口,而是今日一早,任弘本人亲自登门伏谢的口头陈述。
“下吏有疾!”任弘对霍光承认了他那在中原人看来,有些奇怪的性取向。
“下吏好色,尤好西域胡姬。”
这是任弘三顿首后的话,倒是成功将霍光逗笑了,他确实听过一些流言,说西安侯与乌孙公主关系不错。但以霍光对任弘的判断,还以为这个内心潜藏野望的年轻人,不会选择这种对他将来仕途有害无益的婚事。
但霍光也没资格抨击任弘,谁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不曾满脑子都是女人呢?要说癖好之怪,他也挑了容貌不算出众,出身也低微的夫人显,不管那个女人做了多少蠢事,霍光仍下不了休妻的决心,只能凑合过着。
如此一来,霍光眼中的任弘,终于是个完整的人了。
“与终军相仿的年纪和胆量。”
“像晁错一般的眼光和学识。”
“再加上张汤般的圆滑世故。”
“但也有少年的好色冲动啊。”
霍光只觉得有些可惜,既然没法将任弘拉入霍家,那就只能继续将他排斥在决策核心之外。在霍光的大肆清洗下,朝中只剩下两种人:
“自家人,还有……”
“外人!”
田延年、赵充国、杨敞、蔡义等从大将军幕府就追随他的旧吏,亦或是霍禹、范明友这样的子婿,都被视为霍氏一党。
对自家人霍光照顾有加,对外人则用而不信。任弘做不了第一种,就只能当第二种。
“可十年二十年后,他与霍氏,又会是何种关系?友乎?敌乎?”霍光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
曾几何时,霍光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曾与李陵相善,他战败投敌后才彻底斩断联系。而与上官桀、金日磾亦是数十年的交情,结为亲家,霍光每逢休沐离开未央宫,上官桀常代他入宫决事。
最初那两年,霍光也曾一度相信,二人能如周召二公一样,共治天下,名留青史。
可再牢固的友谊,也经不过权势的侵蚀,权力的巅峰,只能容得下一个人。随着旧友反目,亲家相残,上官氏尽屠,从此霍光再不相信政治上能有朋友,大权独揽的他,也不再需要朋友。
而敌人?也太过夸张,一个将所有异己推向对立面的人,执政终究无法长远。
霍光将任弘奉上的陈情书扔进炭盆中,任它们化为灰烬。
“虽然你不识好歹,放着康庄大道不走,但老夫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且先容你在狭小路埂上走着吧!”
……
霍光去了已迟到许久的宴飨,子侄女婿们都各自用椒酒、柏酒向他敬酒,举杯祝寿,一片欢乐。只可惜霍光举樽后放目看去,亲儿子霍禹,喝得满脸通红的女婿范明友,怯怯的金赏,不论是子侄还是女婿,无一人才干能与任弘相提并论,心中又道了一次可惜……
他这个年纪,确实要考虑如何功成身退,引退后霍氏一党的权势由谁来继承的问题了。
“良人,那任弘登门所为何事?”
而宴飨结束,女儿女婿们各自散去候,显便多疑地问了起来,她隐隐感觉不对,若任弘答应了婚事,会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媒人登门纳采问名,为何要亲自登门?
霍光没好气地说道:“为何?自然是登门伏谢前事。”
谢这年头有两个意思,显会错了意,没往“拒绝”上面想,只以为是那孺子感激涕零呢,冷笑道:
“我听说任弘与明友政见相左,可性情倒是挺像,明友当年也是急冲冲地就亲自来了,一点不懂礼数。任弘果然是敦煌边郡来的鄙人,看来明年家宴,又要添个位子了。”
霍光没有说话,翻过身去。
隔了良久,显絮絮叨叨说完女儿女婿们的事,再一回味,却觉得不对劲,立刻起身追问道:
“良人,那任弘登门伏谢,是哪个谢?”
霍光语气平淡,似乎那点小小的怒意也彻底消失了:“当然是敬谢不敏之谢。”
……
敬谢不敏,敬谢不敏,这个词,让显气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日鸡鸣过后,霍光早早离开府邸去未央宫处理政务,显便红着眼睛起来,先将一个为她梳头发时手抖的奴婢打得半死,又找了正要出门的霍云,将那任弘登门退婚之事与他说了一遍。
“竖子敢尔!竟拂了叔祖父好意,此乃奇耻大辱,断不能忍!”
霍云是霍光兄长之孙,二十出头的年纪,在朝中任中郎将。前段时间因制风筝玩耍之事,与任弘家打过交道,可今日一听此事,登时大怒,便自告奋勇道:
“叔祖母,我这就上门打断那任弘的腿,再让他脱了衣裳,来府前跪着负荆请罪。”
显倒也知道此事不能声张,否则吃亏的还是女儿,便咬牙道:“我家成君,哪怕是诸侯王都高攀不起,任弘区区一个敦煌驿卒,竟不识好歹,何止要赔礼,杀了他都不足弥补其罪过!”
“但将军不欲与之计较,此事不可明着来,只能暗暗下手,叫他吃亏却喊不了冤,汝等快想些法子出来,为我,为成君出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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