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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青玄,你坚持住!”
他身上的箭伤很重,鲜血还在大量涌出。夏初七目光没有办法考虑其他,最紧要的就是为他止血。可在这荒郊野外,她不敢为他拔箭,身上又没有药物,止血更是困难。
她四周看了看,厮杀声未止。这一场战的规模极大,只见从旁边经过的水流都成了一片暗红色。如今,双方的人马都还在源源不断的支援……
她一咬牙,看过一名锦衣卫手中的火把,将扎火把的稻草扯了出来,完全燃烧后,把热热的草木灰直接堵在他不停冒血的伤口上。一个火把不够,再来一个,然后砍掉箭杆,撕掉他的中衣包扎在伤口上,裹住草木灰。
“死……死不了……吧?”
东方青玄的声音虚弱而模糊,额头满是疼痛的冷汗,可他仍然带了一丝笑意。夏初七皱紧眉头,看着他苍白得鬼一样的脸,难得正经的与他说话,“幸而没有伤及要害,要是这支箭再偏一寸,神仙都救不了你。”
“你不是……比神仙还厉害?”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调侃她?夏初七正准备让他闭嘴,却见他说着就要去拔身上的箭。她抬手阻止了他,看了一眼还缠斗在一处的两军将士,眉头鹏低低斥责。
“你想死?”
“……”
“如今你失血太多,再拔了箭,活不了的。”
离这个峡谷最近的城镇就是建平城,可陈大牛是先援救赵樽来的,如今建平城还在北狄军的手中,哪里去找药物和医生?看着东方青玄微微眨动的眼睫毛还有白得没了血色的嘴唇,夏初七起身看向如风。
“你们守好大都督,我去采药。”
“不……必!”东方青玄猛地睁眼喊住她,“兴许……还有埋伏……”
夏初七看了他一眼,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知,他也知,那些蒙面人要杀的人原本就是她。如今她若是出去找药,说不定也会有危险。然而,东方青玄这个男人也许阴险狡诈,也许手段毒辣,也许招无数人的怨恨,甚至他也许还害过她,但她却知道,如果没有他飞身一救,如今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她自己。一个不小心,说不定直接去阎王殿报道都有可能。她又如何能不救他?
眨了一下眼睛,她看他,“我只是不想欠你。”
“欠……?”东方青玄煞白的面色微微一变,像是反应了过来,唇角艰难地牵了牵,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过来,“本座……有话和你说。”
夏初七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却还是蹲下身俯低了头。
“七秀……你……太……自以为是。”
“啥意思?”
见她一头雾水,东方青玄咽下喉头一直往上翻腾的血气,声音幽幽地笑道,“就凭你……与本座的……交情。你以为本座……是救你?”
交情?他们两个人之间,好像从来不存在“交情”这个东西。从清岗到京师,一开始就是敌对,到现在仍是敌对。在夏初七的心里,他就是一个反派人物。他虽时有暧昧的言语,甚至有暧昧的举动,不过她从来没有当成是真的,一直觉得他是别有目的,为了某种见不得人的利益而掩人耳目罢了。
直到他飞身而下那一刻,作为一个女人,如果她还是这样凉薄的认为,那就是矫情了。男女之间,你侬我侬也好,柔情似水也好,恩恩爱爱也好,一切的情感都只有在危难来临那一刻得到真正的检验。是抛弃,是放弃,还是在命悬一线舍身相救,那是不同的。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大都督,救你也非交情,我早就说过,我楚七医者仁心,今天躺在这里的人,就算不是大都督你,是如风,是拉古拉,是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也一定会救。”
大概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东方青玄抿紧了苍白的唇,想要起身,可身上的伤处又开始不断渗出血水来,疼痛让这位向来手段毒辣的锦衣卫大都督越发无力。
“不要麻烦我,就不要再动。”夏初七恼了。
东方青玄抽了一口气,笑着看着她,艰难地抬起一根食指,指了指山崖,又指了指地面,然后扯着一个极为吃力的笑意。
“本座……失足……跌落……与你何干?”
失足跌落?看着他唇上被鲜血染得越发妖艳的笑意,夏初七像是松了一口气,也笑了,“失足跌落,不幸中了飞箭……大都督,你要是因此身亡,这个死法得算是千古奇冤了。”
说罢她不再看他,迅速起身跑出了葫芦口,走到了骑在马上正观察战场形势的赵樽身边儿,焦急地问了一句。
“赵十九,你没事吧?”
“无事。”赵樽看了她一眼,“东方青玄如何?”
想到他的伤,夏初七语速加快,“必须马上手术……就是,必须拔箭止血,要不然他支撑不了多久。赵十九,建平还要多久打得下来?必须得找地方找药做手术,我怕他撑不了多久。”
赵樽看了看山头的火把,蹙了蹙眉头。
“半个时辰行不行?”
目光一凝,夏初七点头。
“好。我先去附近山上找点草药,先做紧急救治。”
时间来不及,夏初七没有与他说太多,光线太黑暗,赵樽衣裳颜色太深,她也没有发现他手腕上汩汩的鲜血,只道了一句“注意安全”就转头跑远了。赵樽看着执了缰绳,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手上佩剑一紧,放沉了声音。
“传令下去,半个时辰,拿下建平。”
“是!殿下。”
大晏将士虽是远道而来,但在大宁轻松打了一场胜仗,这个时候正是士气如鸿,而北狄军在大宁失守,建平又岌岌可危,加上被偷袭,被暗算,心生退意,败相明显。
世上最好打的队伍,便是撤退时的队伍。
赵樽面色冷沉,眸如鹰隼,迅速打马冲在前面,指挥若定。他身上没有长兵器,可一支剑却舞得惊若游龙,削人如泥。“扑”一声,一个北狄将军被他穿胸而过,双目圆瞪地看着他,然后倒下马去。
他冷冷抽剑,手腕却微微一颤。
尾随他身边的陈景,飞快冲过来,“殿下,你的手!”
知道他要说什么,赵樽却面无表情,“小伤,算不得什么。”
陈景眉心蹙了一下,望向四周密密麻麻的人,低低道:“不行。殿下,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你不能再……”
“都说了不碍事!”
赵樽冷漠的声音拔高了,里面隐隐含了一些莫名的怒气。陈景一怔,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低低“哎”了一声,策马向前迎向了敌人,在海呼海啸般的杀戮声里,没有再去看赵樽的脸色。
对他来说,这确实是小伤。
由北到南打了这么多年仗,陈景又如何不知,他身上的伤不计其数,比起数次命悬一线的重伤来说,那确实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伤,可陈景却觉得,这伤没在他的手腕,而在他的心上。
战争还在继续——
不管是北狄军还是大晏军,对山林作战都很熟悉。只不过,如今角色互换,北狄退,大晏追,一片片的火光映亮了天际,很快队伍就过了茂密的丛林。
弓弩、箭矢、刀光、剑影,鲜血伴着嘶吼,马蹄踩踏着残缺的肢体,血水渗入地上泡软了泥土,成千上万的将士挥舞着战刀,身影来回交错在夜色下。可拒北狄如今处于下风,但在哈萨尔的组织下,仍在顽强抵抗。但圈子越缩越小,哈萨尔身边的侍卫,有几个人已然阵亡。
“哈哈!”
山林里,传来哈萨尔激荡的大笑。
“晋王殿下,建平见。”
哈萨尔准备退守建平了,赵樽面色一沉,缓缓眯起眼睛,攥紧了手上滴血的剑鞘,冷静的分析完利弊,想到答应夏初七的半个时辰,冷了声音。
“截住他,不许他入建平城。”
“截住他x住北狄太子——”
无数的马蹄声在夜色里“嘚嘚”响过,扣人心弦,冷冷的寒风刮过来,让汗湿的身体哆嗦生寒。大晏军迅速推进拦截,赵樽在北狄人漫天狂飞的箭雨里冲在了前面。
“太子殿下,过不去建平了!”
“太子殿下,撤吧!”
“太子殿下!不能再回建平!”
高高骑在战马上的哈萨尔,冷冷睨着分散合围的大晏军队,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只是回望了一眼赵樽的方向,眼睛眯成了一条冷漠的线。
“撤!绕过建平城!”
……
……
“殿下!”陈大牛满身是血的从人群中冲了过来,身上装甲泛着夜一样的寒光,他靠近赵樽的马边儿,嗓门儿老大,“哈萨尔逃了,俺现在就带兵去追。”
“不必追了!”赵樽冷冷阻止他。
“为啥?”陈大牛抹了一把脸,终于把他的黑脸也抹上了血。
“他送给本王一个人情,本王也还他一个人情。”
“啥意思?俺咋听不懂。”
陈大牛正了正头上钢盔,一头的雾水,赵樽没有看他,只远远看着火光遍地的建宁城,沉声说:“他未尽全力一搏,把建平城送给了我们。”
“啊”一声,陈大将军更懵圈了,“为啥?他疯了?”
“为了给北狄皇帝的一个警告。同时,也捞足他去哈拉和林的资本。”说到这里,赵樽深幽的目光里突然浮现起一片苍凉,琢磨不清的苍凉,“若是北狄不再需要他了,他回了哈拉和林,皇帝又如何会放过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哈萨尔是同一种人。
“兔死狐悲!”
陈大牛似懂非懂,双眉紧锁。
“好像有点懂了。可现下咋整?”
赵樽面如夜色一般冷漠,声音凉得惊了密林里的寒鸦。
“速度拿下建平!”
……
……
如风领了一行锦衣卫打着火把照亮,夏初七在附近的山上采了几种常见的草药。凤尾草、胜红蓟等都是止血药,而且草药命贱,到处都长有。夏初七采完药,又飞快地爬下斜坡,蹲在东方青玄的面前,察看了一下他的伤势。他的人已经半昏迷了过去,神智有些不清楚了。
草木灰止血只是权宜之计,如今采了草药,她去掉被血黏稠成了一团的草木灰,蹙了蹙眉头,将草药直接放入了嘴里。
真苦!
嚼碎的草药被她吐了出来,轻轻敷在了东方青玄的伤口上。
“嘶……你……”伤口上撕心裂肺的刺痛惊醒了他。见她把一棵棵草药放在嘴里嚼成了恶心的糊状,然后又敷在自己的身上,东方青玄眉头蹙紧,又是嫌弃,又是绝望,“不能用……石头砸烂?”
“唾沫干净,消毒。”
夏初七含含糊糊的说完,又吐出来往他的身上敷。
“你以为我愿意?你当草药好吃啊?”
大都督煞白的脸朝着天,不敢看那混了口水的草药糊糊。
哼一声,夏初七嗤之以鼻,“人都要死了,还有工夫讲究?”
“有你在……本座如何死得了?”东方青玄虚弱的莞尔一笑,性子真是极好,在这个时候都没有忘记对她的医术进行褒奖。夏初七翻了翻白眼儿,没好气地看着他,“不必拍马屁,我只是尽医者本分,虽然你只是失足中箭,但我不杀伯仁,也不想伯仁因我而死,我晓得那些人是来杀我的……”
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来了,头一抬,目光定在了如风身上。
“刚才太着急,差点忘了,刺杀的那些黑衣人呢?”
如风看一眼东方青玄,回答,“我们赶去的时候,都趁乱跑了。”
“哦!”
低低应一声,夏初七又低头嚼草药。她能感觉出来如风似有忌惮,也就没有再追问。她是一个懂事儿的姑娘,正常情况下不喜欢让人为难,不正常的情况下,她喜欢为难别人。现在东方青玄受伤了,她处于正常情况。
等敷好了药,东方青玄面带嫌弃地迷迷糊糊晕了过去。
夏初七并没有松懈下来,出了葫芦口,站上了一个小山坡,想看建平城的方向,可却什么也看不见。想了想,她回来让如风和几名锦衣卫用树藤和小树扎成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将东方青玄给抬了上去,然后往建平城去。
一路所经的地方,尸横遍野,树干上处处蹭着鲜血。
一场战争打下来,死亡的人不计其数。她心惊胆战,又担心上赵十九的安危,他带兵去了建平,可千万不要受伤才好。默默的念叨着,一行人走出密林的时候,天上竟沥沥淅淅下起雨来。抬头一看,她有些感慨,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吗?准备用一场雨来冲刷血迹。
这个季节的北方,夜露很重,气温下降得厉害,尤其是晚间,寒风一吹,冷得人遍体生寒。她裹了裹衣服,看了看“担架”上东方青玄越来越苍白的脸,拔高了声音。
“诸位,加快脚步。”
“快,快点!”如风默默跟随,脸色也极是难看。
琢磨着建平城的战况,夏初七看向如风,“如果实在不行,一会我们不如潜入建平城,好歹得找个药堂,找到医疗设施……”
“好。”如风二话不说就应了。
夏初七想着这事儿的可行性,又瞥向东方青玄。他好像没有了声息,担架上的身子一动也没有动。她心里一紧,先探了探他的鼻息,松口气,又探向了他滚烫的额头。
发烧了!
多年的行医经验告诉她,他要这样睡过去,很有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皱眉拍拍他的脸,掐住他的人中,“东方青玄,你别睡!”
他没有动静儿。
“大都督!大都督!”如风也慌乱起来。
“快,快一点!”
“小心脚下!”
冷风里,夏初七一边儿跑动,一边儿恶狠狠掐他的人中。
“东方青玄,你快醒醒!”
紧张之下,她口不择言。
“醒醒啊!你娘叫你吃饭了!你爹又给你找后娘了。”
“嗯……”东方青玄发出一个极弱的单音节,幽幽地半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眉头皱了起来,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颤抖着凑到自己的唇边,吻了吻,“你……”一个字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几不可闻地咕哝了两个字,“做梦。”
夏初七差点儿呛死。
三个字连起来就是“你做梦”,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觉得这厮真是一个自恋狂。长得好看了不起啊,人都要死了还不忘损别人,认为全世界的女人都会对他有所企图?
她心里腹诽着,可看在他是一个“半死人”的分上,她没有狠心抽回手,任由他紧紧握着,放在唇边儿,一直到接近了建平城门,在一阵嘶哑的惨叫声里,前方飞奔过来的几骑。
“建平城已破!”
低低沉沉的声音,平静得没有情绪,却熟悉得夏初七心里刹那一暖。是赵十九,他果然这样快就攻入了建平城。夏初七抬头看过去,他在马上,夜色下的情绪不太分明,她冲他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催促如风,“快,把他抬入城里,找个药堂,我要为他手术。”
赵樽侧眸,吩咐陈景,“带东方大人过去。”
陈景抿了抿唇,终究吐了一个字,“是。”
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找好地方了?夏初七心里一愣,还没有来得及问,赵樽只看了一眼东方青玄与她死死捏在一起的手,没有说话,转身打马,疾驰而去。
……
……
洪泰二十五年十月初八,大宁城破,不到两个时辰后,建平城破,赵樽兵不血刃,一夜下两城。在攻入建平时,虽然北狄军顽强抵抗,可奈何军心已散,驻建平大约二十万兵卒,死伤大半,余下的或败退潢水,或走开元路。至此,北狄位于辽东的屏障一夜失守,整个辽东地区暴露在了大晏军的面前。
十月初九凌晨,哈萨尔领兵从潢水入迤都,便按先前北狄皇帝的圣谕,将兵权暂时交由大将军阿古,自己只身夜赴哈拉和林请罪。
得到消息的北狄皇帝大怒,一夜失去两城在其次,重要的是辽东大门一破,定安侯陈大牛于十月初十已领兵直逼辽东开元路,赵樽也追击北狄残兵从潢水深入漠北草原,驻兵额仁淖尔,北狄江山岌岌可危。
这些年来,随着南晏洪泰帝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战争,北狄原本幅员辽阔的疆域,一点一点被蚕食,一旦辽东不保,陈大牛转头与深入漠北的赵樽合兵,北狄将会更加被动。
可此时的北狄,内乱比南晏更为严重。
纵观历史,有实力有能力的人,总招人嫉,哈萨尔也是如此。他是北狄皇帝的庶子,一路披荆斩棘坐上皇太子储位,可北狄皇帝对他并不信任。皇帝偏爱六子巴根,之所以立哈萨尔为皇太子,也是迫于他手握兵权朝中势大的无奈之举。也正因为此,先前才会在六皇子巴根和北狄保守派贵族的挑唆下,被赵樽玩了一计借刀杀人,上演了“阵前召回”的可悲戏码。
越是美丽的外衣下,越是隐藏杀机。原本北狄皇帝想趁机收回哈萨尔手上的兵权,再掰倒他的太子位。可如今战局危急,北狄皇帝不得已,不仅没有责怪请罪的哈萨尔,反而在哈拉和林对他大加封赏,再次还于兵权,让他领兵前往漠北瀚海一带,堵截赵樽,而大将军阿古则被派往辽东开元路,与陈大牛周旋。
喧嚣、混乱、血腥……这是一段动荡不安的日子。
多年之后的夜晚,在北平赵樽的府邸里,夏初七窝在他的怀里再回忆这次北伐战争时,想到这一夜他受了伤忍着委屈还带兵攻下建平,只为实践半个时辰的承诺,她还会掩面心酸。她问赵樽,你怎会这样傻?为什么你受了伤都不告诉我?赵樽很傲娇的回答她:上善若水,大爱无言。本王未必不如东方小儿乎?
不与万物争高下,这确实符合赵樽的胸襟,却半点都不像他对待女人问题上的霸道态度。所以夏初七嗤之以鼻,明明就是吃味了,装什么高尚呀?尔后,他更傲娇了,他说:本王握得了杀人的剑,攻得下坚固的城,难道还容不下女人的一滴泪?
说来说去,他还是介意她为了东方青玄嚎啕大哭的事嘛?夏初七又哭又笑继续嘲弄他,他终是叹息了一句:老子怎会和东方小儿计较?再说,他要死了,如何让他践行诺言,为本王抬花轿?
不管后来说得有多动听,只此刻,在窗外纷飞的细雨下,赵樽独坐灯下的冷寂身影,仍是笼罩了一层浓重的寒霜和郁气。屋子侍候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就怕惹恼了他,会拔刀杀人。
但他不仅没有杀人,其实一直未动,冷漠得像一尊雕塑。
看着他浑身上下像被鲜血给泡过的样子,孙正业紧张得手都在发抖,尤其翻开他手腕上的箭伤时,发现渗出来的血已经把他的里衣和伤口黏在了一起。撕开衣服的时候,衣带着肉和血,可以想象那种疼痛,他却像不知道,一声都没有吭。
“爷。”孙正业抽了一口气,哪壶不开提哪壶,“老朽先给您消毒,再包扎。这个消毒水是从京师带来的,以前在良医所时,楚医官配好的方子,老朽觉着效果极好,就一直用着……”
人老了,话也多,刚刚赶到建平的孙正业,哪里知道他家爷现在心里的难受?用着楚七的药,楚七却不在他的身边,对于一双刚刚相恋不久,还处于“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阶段的男女来说,这样的话,其实是一种难堪的煎熬。
郑二宝重重咳嗽了一声。
“老孙,你今天话真多,赶紧给主子治伤。”
“哎哎哎,老朽这就治。”
被“点”了一下,孙正业仍是莫名其妙。
赵樽没有说话,就像没有听见似的,默默的由着孙正业把他的伤口都包扎妥当了,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面无表情地吩咐郑二宝。
“去,让人找大牛他们来。”
找陈大牛来没有别的,肯定是下一步的作战计划。郑二宝唯唯诺诺的去了,什么话也没有多问,只与陈景对视一眼,心里皆是一叹,为他家爷觉得憋屈。
临出门时,他想了想,突然下了狠心,觉得应当去找楚七,告诉她,怎能只顾着锦衣卫那个祸害呢?他家主子爷也受伤了。可他心里想着,后面那位爷,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沉声吩咐一句。
“为了稳定军心,爷受伤的事,谁也不许多嘴。”
“……”几个都存了心思人,同时怔愣。
顿了顿,赵樽压沉了声音,“违者,军法处置。”
“是,爷。”
一室人纷纷应了,同时噤若寒蝉。
郑二宝瘪瘪嘴,缩了缩脖子,心里又怎会不知道这事与“军心不稳”根本就没有关系。他家爷性子就是闷,就是别扭,一直别扭着也不会开口。可他也知道赵樽的性子,既然都这样讲了,谁又敢拂了他的意思?
……
……
“好啦!”
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夏初七为昏迷中的东方青玄包扎好,直起酸涩不堪的腰,看了看一直守在边上的如风,还有被锦衣卫拎过来,从头到尾都在瑟瑟发抖的老大夫,微微一笑。
“小命保住了,放心吧。”
东方青玄的几名亲信,同时松了一口气。
“多谢了!”
谢什么呢?虽然他是“失足跌落,不幸中箭”,可夏初七从来都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巧的“失足”,要东方青玄真能失足失到箭镞上去,那他就不是东方青玄了。
不过,虽然心知肚明,她却并不去探求真相。人有的时候,糊涂一点并无不好,真相若是生命之重,她又如何承受得起?
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了如风,她看了一眼床上面色苍白的东方青玄,吩咐了几句医嘱,只说她明日再过来,有事随时叫她,便告辞出来了。如风要派人送她,她拒绝了。
一个人出了药堂,外面的雨声似乎大了。她撑了一把伞,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这才发现,她不知道赵樽住在哪里。好在如今建平城被大晏军占领,街上还有很多在收拾战场的兵士。
她找人问了一句,就知道地方了。
赵樽住在建平城内一个叫清风院的地方。
这里原本是北狄军为哈萨尔准备的行馆,如今赵樽顺理成章地接了过来。她进去的时候,郑二宝守在房外,告诉她说,赵樽正在书房召见几名将校,布置下一步的行军任务,让她在外面等着。
她没好去打扰,找个背风的椅子坐下,撑着下巴等。
可这一个晚上经历的事情太多,时辰又到凌晨了,她实在太疲惫太累,打了几个哈欠,眼皮打着架,索性蜷缩在椅子上就睡了过去,睡得口涎直流也不知道。
……
……
书房里面,灯火大亮。
将校们其实早就已经离开了,只有元祐留了下来与赵樽在灯下对弈。
“天禄,你今天心不在焉?”
“有吗?”赵樽声音懒懒的。
“怎么没有?”元祐打量一下他的脸色,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棋子,慢悠悠落下,连嘴唇带眼睛都在笑,“我与你下了快二十年的棋了,从未赢过你一局。可今天晚上,看来你得败在小爷的手上了?”
灯光照在赵樽的脸上,没有情绪。
“看你可怜。”
听了他这句话,元蝎爷差点儿爆笑。
可瞥着他冷寂无波的面色,想了想他终究还是咽回了笑声,改为一声叹息,然后一本正经地逗他,“天禄,听说营里今晚上俘虏了好些长得不错的北狄娘们儿。反正小爷我这素了这几个月了,也刚好有点心思,要不要差人送两个来,咱俩一起玩玩?”
“滚!”
“何必呢!”元蝎爷摇摇头,“你就是这样,苦了自己,成全了别人。要换了我,像今天这事儿,我他娘的一刀捅死东方那厮,把女人给拖回来,好好整治一番,看她下回还敢不敢了?”
他说得铿锵有力,赵樽却突地抬头,眸色古怪地瞥他。
“真的?你这样能?”
“呃”一声,元蝎爷猛地就想到了楚七那张脸,稍稍尴尬了一下,风情地摸了摸鼻子,唉声叹气地说,“也是,若是旁的妇人嘛,那倒也成,要打要杀还不是一句话。可换了我表妹,她那性子,这样只会弄巧成拙。她呀……真是一个不一般的妇人。天禄,不瞒你说,在开平那些日子,我与她天天相处,都没有找过女人,搞得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也对她动心了,你说这……爱情,究竟是啥呢?对,我感觉我对我表妹这个,就是她说的爱情,跟她在一块儿,就没工夫想旁的女人了,一定是这样……”
“你死了!”
赵樽低沉慵懒的声音一入耳,元蝎爷正絮叨的嘴停了。然后,激灵灵吓住了,丹凤眼一挑,恶狠狠瞪他,“不是吧?天禄,我就说说而已,又不是真抢你女人,你用不用这样狠?”
冷冷抬起手来,赵樽没有拿棋,却是喝了一口热茶,指了指棋盘,“下完了,回去找你的北狄女人吧。”
这个时候,元蝎爷才发现,趁着他分心的时候,赵樽已经把他给灭了。微微张嘴,他愣了一愣,给了赵樽一个绝世贱笑。
“天禄,你好贱!竟然这样赢我。”
“不这样,不能赢你?”
元蝎爷被呛了话,虽然不怎么服气,却又不得不承认,在女人问题上他可以略胜一筹,可下棋嘛,他真的是玩不过赵樽。
“行行行,你厉害,小爷我回去抱小娘了。”
冲他摆了摆手,赵樽没有说话,指尖慢慢拂过已经下完的残棋,一颗颗重新归置在棋盒里,开始自己一个人慢条斯理的对弈。看着他的样子,元祐起了一半的身姿有些僵硬。几乎是突然的,看他这样孤零零的样子,他心里的某一处像是被什么利物狠狠剜了一下,酸涩得难受。
“他痛,你也痛,他伤,你也伤。这就是爱情。”
夏初七那天说过的话不期然入脑,元蝎爷倏地瞪大了眼睛。
完了完了!难道他一直爱的人是……天禄?
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元蝎爷大惊失色的看了一眼赵樽,不由又想起了以前京中的传言来,都说赵樽身上的男儿气概,总能让男人发现原来自己喜欢的一直是男人。一念上头,他越想越害怕,就像见了鬼似的,一眼都不敢再看赵樽,飞快地出了书房的门,头也不改抬,一溜烟儿的跑了出去,决定今天晚上回去找两个小娘好好练练,纠正一下。
“阿七……你赢了!”
书房里,赵樽一个人下了会儿,推开棋盘,叹了一口气。
“不下了。”
自顾自慢悠悠说完,他撑着额头起身拉开了书房的门。
然后,他见到了在桌边儿椅子上酣睡的夏初七。
身子僵硬地停顿一瞬,他黑眸一沉,转向拿着拂尘站得极为端正的郑二宝,几乎是带着恼意的一脚踹了过去,磨牙,低声斥他,“郑二宝,你胆子大了啊?”
“主子……奴才只是……只是……”
“闭嘴!”赵樽低骂一句,大步走了过去。
“哦!闭就闭。”郑二宝揉了揉被踢痛的地方,有些憋屈的翘起了嘴巴,“怪不得话本里做坏事的都是太监……果然……如此。”
他是没有进去通传,甚至也没有给楚七拿一件外袍,他就是心里气不过她,为他家主子爷鸣不平,所以才故意把她给凉在那里的。如今活生生挨了赵樽一个窝心脚,想到楚七先前的好,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再说,这样冷的天气,屋子里没有生火,她一个姑娘就那样睡着,要真是冻病了,结果难过的不还是他家爷吗?他家爷难过了,受罪的不是他吗?
在郑二宝自省的时候,赵樽已经走到了夏初七的身边。
若说先前心里还有那么一点别扭,如今看她累得像一只蟹般蜷缩在那里的样子,赵樽心里多大的火气都没有了。更何况,他也不知道不明白,东方青玄当时受了那样重的箭伤,她要是不闻不问,还是楚七吗?
赵樽不是一个因为一件事,一句话就去否认某个人所有好的男人。
过惯了动荡不安的行伍生涯,他不会在男女之事上与对方倾轧一般闹得撕心裂肺。挣扎、折磨、互相咬得鲜血淋漓再来后悔的情感有太多的表演痕迹,那些都不是他。他就愿意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等到有一天,再无战争,再无杀戮,生活安宁,她还睡在他的身边,孩子在膝前环绕,不论窗外大雪纷飞,还是烈日骄阳,他们恬淡,悠闲,如此而已。
他没有叫醒她,拿过郑二宝献殷勤一般递过来的貂皮大氅,轻轻裹在了她的身上,拦腰一抱就往内室走。
夏初七睡得很沉,但也不是沉得被人抱起来了都不知道的主儿。她惊了一下,睁开了半只眼,恍惚间看见是赵樽的脸,扯着嘴巴笑了笑,眼睛里闪着一抹快活的光芒,然后双手将他一抱,眼睛一闭,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那样放心地睡了过去。
这是她的依赖。
“阿七……?”
她没有回答,像是冷了,往他怀里又缩了缩。赵樽看着臂弯里脏兮兮的“睡美人”,脸上红的,绿的,什么颜色都有,唇角几不可见的抽了抽,将额头抵住她的,轻轻一吻,双臂慢慢收紧,手腕上的伤口,好像没有再痛。
------题外话------
昨晚上做梦,一晚上都在写题丶外话。想想真是醉啊,现在轮到真写题外话了,好像就记得一句,我说我要去承包鱼塘了,大家江湖再见,
从此我是“壕”,你们有“沟”,啧啧……
注:先传后改错字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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