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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都里约一百余里外,便是青泥浦。
都里是个小地方,镇子加上周围方圆十余里内的村落,总共人口也只有四千多不足五千人,大多是汉人。而青泥浦则要稍大,全部人口加起来有近八千,相当于都里的一倍。
都里多是汉人,这里汉人则占了一半,高句丽人、扶余人、沃沮人、粟末人、新罗人等等诸部占了另一半。自安东都护西撤之后,大唐的政令便不能到此,二十年前渤海国侵攻莱州,舰队便曾驻扎于此。
后来渤海国虽畏于大唐之威,不得不放弃此地,但实际上如今青泥浦的“清泥浦令”,仍然是一个新渤海国的高句丽人。此人亦是姓高,名松,亦是原高句丽宗室,高宝晟正是在他支持之下,才能在都里镇坐稳的。
“什么,崴子寨的那些废物……不但不曾成功,反而让那些汉人突入寨中,杀了个落花流水?”
新来的消息,让高松异常愤怒,他连着摔碎了几个瓷器,然后又有些心疼:这可是来自大唐刑窑的白瓷,若是送到渤海国去,一件足以换来一头牛
在愤怒之余,高松也觉得恐惧。
身为破国之人,高句丽被灭时他尚未出生,但依然还记得,他的父亲提到当时情景时,眼中的恐惧。如今从都里传来的消息说,那伙新来的唐人,自称乃是大唐官员武将——莫非大唐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又将目标对准了东北
“不是说……土蕃人缠住了大唐,大唐抽不出兵力来嘛……”喃喃自语了声,恐惧让高松不得不慎重:“既是如此……钳牟丁”
他身边一个着汉人服饰之人闻言出来:“明公,我在这里”
“你最懂唐人,你说说看,唐人是不是真的要打过来?”
若大唐真举国来攻,莫说辽东这四散之地,就是新罗、渤海两国联手只怕也是抵挡不住。
“不可能,明公方才不是说了么,土蕃人在西,大唐忙着与其纠缠,而且北边还有突厥人的残部,他们不可能抽调全国之力来。”
“都里那边的唐人……是怎么一回事?”
“料想应当是登州或者莱州的边将,想要立功,故此渡海而来。”
“若真如此,那倒好了,高宝晟那个蠢货,无端去招惹唐人,否则有他在,至少能打听得些详细的消息……”
却是高宝晟没有将叶畅那区区几十人放在眼中,以为自己便能解决,故此没有报与青泥浦这边。然后叶畅以雷霆之势扫了高家,连个零星漏网的都没有,待青泥浦得到消息,都里的情形已定,高松不知叶畅深浅,便又唆使崴子寨去攻。
不曾想崴子寨的人尚未攻到都里,自己老巢先给叶畅遣南霁云急袭给端了,再以其家人相威胁,迫使青壮不得不投降。如今崴子寨与周边另外三个寨子,尽皆被叶畅破寨,所有人口,全都迁到了都里。
“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弄明白,是不是唐人又要大举返回了”高松看着这个部下:“你最通汉学,便由你为我的使者,去都里一趟,明里只说奉承大唐官使,暗里打探他的虚实,究竟来了多少人马,是哪路将领领军,其人是贪鄙还是清廉,都得探明来”
钳牟丁应了一声,看了周围一眼,确实,高松喜用高句丽人,故此身边没有什么合适的汉人幕僚,唯有他因为与新罗的关系不一般,反倒是最精通汉学的。比如说,高松自称青泥浦令,别的人便用令长、县令、主人之类的称呼呼他,还有于脆用高句丽的酋长名称呼的,唯有钳牟丁,却依着汉人称县令的尊称,呼之明府。
“事不宜迟,小人这就出发,不过,明公,小人既是前去奉承,须得备用一些礼物。”
高松有些肉疼地吸了口气:“好吧好吧,那百年份的老参,你带一棵去,还有皮货什么的……对了,上回收到的那张白虎皮,给他送去。”
“主人也太大方了,不过就是一个唐臣,那白虎皮,就是献给唐朝的可汗都足够了。”
“正是,正是,不如献与渤海王,请渤海王支援我等”
底下一片反对之声,钳牟丁却是明白高松的意思:“明公果然有谋略,此乃汉人强秦灭蜀之计也”
其余人都一头雾水地看着他,那高松也是眨巴着眼睛,脸上却是自负的神情。
“当初秦国欲灭蜀国,便送厚礼与之。”钳牟丁对此亦是一知半解,不过众人的神情,还是让他暗喜:“诸位,平日里我就说过,汉学之中,有大智慧,要大伙与我一起习汉学,否则明公计策用意,诸位都不知晓,自然会出声反对。”
“咳咳……此话以后再说,钳牟丁,你速去速回,休要耽搁。”
钳牟丁依言而出,他从青泥浦来,自然选择乘船,借着洋流,只用了一天的功夫,便到了都里。不过,让他惊讶的是,进入港区的那水道南边,树起了一块新的石碑,石碑上的文字却是“旅顺”二字。
钳牟丁认识这两个字,也能猜出这两字的含义,不过为何会在这里树起这座碑,他就完全不知了。
当他的船在都里靠岸时,发觉往常嘈杂的都里港如今却很安静,除了一队人执武器等着之外,街上几无行人。在他登岸之后,立刻有人迎上来:“尔等何人,来此何为?”
“某乃平郭县令高公所遣,前来拜谒朝廷天使者,还请通禀一声。”
“平郭县?那是哪儿?”有个巡逻兵士讶然问道。
“便是青泥浦。”钳牟丁啧了一声:“前燕之时,名为平郭,如今虽是羁糜州县,未曾正式定名……”
“好了好了,什么前燕后燕,我等只知道大唐大汉。”那人打断了钳牟丁的卖弄:“你要见守捉将军?那要去旅顺,咱们这边,只有南将军在”
“南将军?”
“正是。”
钳牟丁听说是位将军,便想先见一见探听一下虚实,便拱手:“那好,我便先求见这位南将军。”
“将军在营中操演,贺老三,你带着这位使者去……对不住,使者,你的手下就只能在这里等着。”
“奉礼物的人呢?”钳牟丁道:“我可是给将军带了礼物来。”
“礼物先放在这吧,你只管放心,我们有军纪,前两日小偷小摸的已经受罪了,绝不会动你的财物。”
这话钳牟丁只是听听罢了,他跟着那个贺老三,一路上小心打听,很快便得知,这贺老三原是都里的汉人,被募为民兵才八日,今日正轮着他们巡视,便在伙长的带领下于都里各处巡逻。
也就是说,这厮是在崴子寨的人被击败后征入的。钳牟丁心中盘算,应当是唐人的兵力不足,才会急着征发这些人物。至于什么是民兵,钳牟丁想来,就应该是府兵之类的。
贺老三却不知自己已经泄露了消息,只是得意洋洋地说起自家分到了二十亩永业田——但他是孤男一个,如今又应募为民兵,家里田便没有人种,原本以为完了,却不曾想,他们这些民兵每日除了训巡逻之外,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耕作,耕作的目标乃是他们自己的永业田。
等于是说,大伙都在耕自己的田,哪个敢不使气力而人多又有好的配合,往常一人用十日未必完成得了的活,如今十人半日就解决,自然就有时间训练巡逻了。
正是这种同耕之制,让原本对参与民兵心怀不满的贺老三变得欢欣鼓舞,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叶郎君更好的官。
听得他满口夸赞那位叶郎君、叶守捉,钳牟丁心里对那位唐人的官员又高看了几分。来这里才几天便能如此得人心,其人能力,非同一般。
终于被带到了军营,这军营便在都里镇北,原是高家的一片田地,如今搭上了三排简易木屋,周围还用篱笆围住。隔着老远,就听得里面有人喝斥之声,钳牟丁伸头望去,却是一群衣冠都不整齐的民兵,正在接受训
贺老三帮钳牟丁通禀之后,他便被带入军营之中,不过那位南将军并没有立即见他,而是让他等着,他也正好乘机打量一下此处的兵士。
远远便看到一个雄壮的着甲汉子,正在训丨斥那些民兵不成阵列,以钳牟丁看来,那些民兵已经站得挺不错了,但那着甲汉子仍是不满意,于脆唤来一群人,列成阵列给那些民兵看。
初看民兵时,钳牟丁便觉其颇有章法,但看到这群列阵之人后,他顿时觉得惊怖了。人不多,不过是四十八人,令行禁止自不必说了,关键是他们身上展示出来的那股气势,虽是不言不语,却亦勇往直前无可阻拦,让人心中惊惧
这是一支强兵
钳牟丁只看得出这一点来,他忍不住问身边的贺老三:“这些人是不是你们主帅的亲卫?”
“哪里,他们跟我们一样,乃是民兵,平日里还要劳作呢,只不过南将军看我们操练得不妥,便请叶郎君让他们来演示。叶郎君身边的亲卫,比他们可更厉害”
“啊,还有更厉害的?”
“那是自然”
钳牟丁咽了口口水,心中暗暗庆幸,好在高松是派了自己来窥视虚实,否则猝然遇着那强兵,岂不是找死
如此说来,那高宝晟、崴子寨的失利,亦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这般……强兵,有多少?”他又问道。
他原以为是问不出来的,不曾想贺老三是个实心眼的,听得问便答道:“有两百多人呢……不过听说他们有两千人,过些时日便会都来”
“两千……”
钳牟丁咂了一下舌,高松自称为青泥浦令,但在青泥浦城中所居者,也不过是五百余户两千余人,加上周边村寨部族,治下总共才是八千余人。他要是豁出去,再纠集那些听从他的山寨,凑个千余兵马倒是可以凑出来,只不过这等乌合之众,与新民兵比也就不相上下,如何能去和那强兵相比?
回去定要劝说,想法子结好这边……
钳牟丁心里打着算盘,终于等到南霁云召他相见,他上来之后便拜倒于地,施了大礼。
南霁云也不以为意,只问他的来意。
“某奉命来使,是来拜见朝廷新派的官员。辽东之地,久不见朝廷所委官员,故此有不知国法者,冒犯了叶守捉与将军虎威,听闻他们或诛或擒,高明府还特意送上贺礼,令某带来,如今便在船上。”
“原来如此,不知有何贺礼?”南霁云有些惊讶。
他原先想这定是当地胡人又不怀好意,想要来算计他们,却不曾想竟然是来送礼的。
“给将军的乃是一件貂皮大衣,北地冬寒,有此大衣,将军必不惧天冷。”钳牟丁笑道:“给叶守捉的则是白虎皮一张、百年老参若于……”
一听是些这样的玩意,南霁云顿时不喜,若是送马、送甲、送兵刃,那就好了。
现下他们这里最缺的就是这些,马还缴获了百十匹,又从各寨里买了十余匹,凑起一百二十匹的马队,不过真正能充作战马的,也只有三四十匹,其余最多算是代步。兵器虽有,却无可以破甲陷阵的陌刀之类,盔甲就更少,叶畅这个守捉乃是虚名,当初玉真长公主给他弄得这官职时便明说了,他不须到安东都护去报备,但也休想有一兵一卒的真正官兵,这就意味着除了他自己的一套不可能有盔甲拨给他。他现在身上的铠甲,还是在陇右时所得,另有二十具锁甲,亦是跟随他去陇右的诸人所有。
他可以穿着这些甲吓唬李邕,却也得当心这消息传入长安,否则私人拥有甲兵,往大里说是可以给他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的。好在现在到了辽东,有与没有,都是他说了算,消息传不回长安去,就不必太过担心了。
“将军,那貂皮……”
“这些东西又有何用,倒不如送些肉来。”南霁云既然没有兴趣,便摆了摆手:“你之来意,某尽知矣,这样吧,我遣人送你去见叶守捉,礼物也送到他那边去,此地军营,不合你久留,这就去吧。”
钳牟丁愕然,自己来送礼的,就被这样打发了?那件貂皮大衣,虽没有白虎皮那么珍惜,可也值得百贯以上,为何这位南将军竟然觉得还不如几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