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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晓悦跟着少年来到陈子的住处。
让她大为惊讶的是,陈子竟然把那座豪华园景套房别墅让给了她,自己屈居一座不起眼的茅屋小院。
礼贤下士,邀买人心,这位陈子能从个二流子混到现在的地位,果然是个胸有丘壑的人。
莫非他就是燕王殿下?毕竟到目前为止,就属这陈子咖位最大了。
但是怎么确定呢?那陈子脸上又没写字,碎成渣渣的燕王殿下也未必认识她。
董晓悦一边犯难一边跨过条石砌的屋槛,一抬头,赫然是一位相貌端正的大叔。
大叔看着大约四十来岁,生得浓眉大眼,下颌略方,看着十分值得信赖,刮了胡子换个发型简直能直接上cctv当主持人。能忽悠一帮子人跟他混,这副样貌大约功不可没。
让董晓悦始料未及的是,大叔额头上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地刻着个字,不过是小篆体,不学无术的董小姐不认识。不过她立刻联想到麻脸少年说过,陈子曾经受过黥刑充过军,原来所谓的黥刑就是在脸上刺字。
陈子察觉到她的目光,讪笑着抚了抚额头,把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在身前的食案上,往衣襟上揩揩手上的油。
董晓悦一秒钟确定眼前这位八成不是燕王殿下。她和燕王殿下吃过一顿烤串儿,当时他那斯文优雅的吃相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样龟毛骚包的一个人就是炸裂成百八十片也不可能八叉着腿坐在地上啃鸡腿、吧唧嘴,还把油往衣服上揩。
“四娘来啦,坐,坐......”陈子亲切地招呼她。
“见过夫子。”董晓悦打了个招呼,模仿着古装剧里的样子跪坐在草垫上。
“眼前又没外人,如此客套作甚,”陈子语气熟稔,从大陶碗里捞出半只烧鸡,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她,“饿了罢?先用一点垫垫饥,回头让阿青给你送晚膳过去。”
“我不饿。”董晓悦早饿扁了,但是看着他那油汪汪的手实在下不去嘴,二来她现在是个头牌刺客、绝顶高手,也是有点偶像包袱的。
陈子也不勉强她,把鸡腿扔回碗里:“听说你在树上挂了一整日?”
董晓悦点点头。
陈子一脸不认同:“做做样子,差不离便是了,过犹不及,反倒惹得人起疑。”
这话里的潜台词董晓悦有点听不懂,怕露馅,不敢多说,只得含糊地“唔”了一声,点点头。
陈子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搔了搔头皮:“你这是怎么了?”
董晓悦心头一跳,这位可是个人精,和那些瓜愣愣的少年不可同日而语,吊坏脑子那套说辞未必能糊弄他。
正盘算着怎么开口,陈子却没有再追究下去,不着痕迹地一转话头,脸色也随之凝重起来:“今日为师叫你来,是有一事桩事要同你商量。”
这是要出任务了?董晓悦点点头:“夫子请吩咐。”
陈子连连叹了三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齐君出万金买一条命,指明要你。”
万金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多少?应该是一大笔钱吧,高手这时候应该怎么反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董晓悦脑子飞速运转,刹那间决定端出一张扑克脸,微微颔首:“是。”
“是?!”陈子腾地跳了起来,脱下一只草鞋往董晓悦的脑门拍过来。
这是什么操作?董晓悦委屈地搓着额头上的泥巴,她做错什么了?
“我看你是把头壳吊坏了!”陈子把鞋套回脚上,气咻咻地数落她。
董晓悦顺水推舟:“实不相瞒,真是吊坏了,徒儿只知自己是流水刀陈四娘,别的都记不清了。”
陈子目光如炬,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也不知是否真的信了,露出个讥嘲的微笑,开始把往事娓娓道来。
董晓悦听完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嘞个去!
这位陈子要是晚生几千年,董总得给他提鞋。
陈四娘是陈子当年混迹列国时在鲁国都城曲阜捡来的,当时她才七八岁,是个乞儿。陈子见她生得眉清目秀,又坑蒙拐骗偷扒样样精通,是个可造之材,于是便捡回去充作养女,平日里教她一些花拳绣腿,以便长大些上街卖卖艺贴补家用。
后来陈子的事业蒸蒸日上,麾下也聚集了一些高手,只是这些人虽然武艺高强,但想象空间有限,且大多长得虎背熊腰五大三粗,逼格怎么也提不起来。
陈子冥思苦想了一阵,突然灵光乍现,决定把养女陈四娘包装一下。
从临水悟刀的故事,到倒吊冥想的怪癖,全都是陈子这个不世出的营销奇才编出来的噱头。
可是陈四娘毕竟只有花架子,牛皮吹破了天,一旦出手就露馅。
陈子一早想好了解决之道,就是永远不给她出手的机会。
他给陈四娘定了个一万金的身价,排名第二的刺客则只需两千金。
董晓悦听到此处差点拍案叫绝。行为经济学中有个概念叫做锚定效应,人们在对某事物作出评估时,易受第一印象或信息支配,就像沉入海底的锚。
陈四娘的一万金就是这个锚。相形之下两千金简直成了白菜价,客户们往往会忽略,根据当时业内惯例,顶尖高手其实只需三五百金。
这些年,陈子靠着流水刀这块金字招牌,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连带着把整个刺客行业都给带热了。他万万没想到,真有个冤大头会出一万金买陈四娘出手,还是个他绝对得罪不起的冤大头。
现在装死来得及吗?
“本来为师想着让你临行前抱个恙,换阿豹替你去......”陈子心虚地抬眼觑了觑养女,“可齐君已经叫人送了五千金过来,为师实在难以推脱......”
董晓悦听明白了,这是见钱眼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卖了。
也没人能替她,齐君的人过来时陈子现宝似地把她拉出来遛了遛,人家已经记住她长相了。
董晓悦早料到此行凶险,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凶险得如此风骚。她嘴里发干,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认命道:“你说吧,要杀的是谁?”
“楚国世子无咎。”陈子陪着小心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楚君为世子娉鲁君之女,齐鲁两国最近正不对付,齐君生怕鲁国借着联姻结下强援,便急赤白脸地要搞事。既然砸了重金下去,索性搞个大的。
他们的计划是设法让陈四娘充作侍女,混在送嫁的队伍中,到了楚国设法刺杀楚世子,让结亲变成结仇,陈四娘原本就是鲁国人,能说鲁国话,仅凭这一点就是无可替代的人选。
刺杀一国世子,即便陈四娘真是顶尖高手,也很难全身而退,更何况还是个营销骗局西贝货。
这道理董晓悦明白,陈子自然也明白,到底是从小拉扯大的,他对这个义女也不是毫无感情,眼睛里泪光闪闪,嘴上却继续忽悠:“四娘啊,此去千万多加小心,你自小聪慧过人,定能化险为夷......”
能不能你心里没点数吗?董晓悦趁他不注意翻了个白眼:“夫子多保重。”
“哦对了,为师还有一事托付,”陈子拍了拍脑门,“当年王子朝奉周之典籍奔楚,携了不少丰、镐两都的旧物,传说其中有一件名叫月母珠的秘宝,得之者可王天下,你反正要去楚国,就顺便找一找罢。”
陈四娘这一去凶多吉少,陈子压根没指望她成功,可身价万金的头牌出师不利,整个组织的声誉必然一蹶不振,以后也不能再打着流水刀的幌子虚抬价格。陈子估摸着接下去几年日子会很难过,便一不做二不休,尽量榨取陈四娘的剩余价值,又给齐君安利了一项超值服务,再加两千金就帮他寻找月母珠的下落。
董晓悦虱多不怕痒:“行吧。”
“哦对,还有一桩事,为师差点忘了......”陈子说着从怀里掏出块布。
这还有完没完!
“你也知道,晋国大夫乐衍与为师交情甚笃,”陈子满嘴跑火车,“晋君无道,世子愚顽,公子子柔德行出众,只是那晋国不畜群公子,只能流落楚国,别图仕进,你反正要去楚国,替晋大夫带封书信给公子子柔。”
董晓悦没好气地接过来揣在怀里:“夫子还有什么吩咐?”
还真有。陈子捋了捋胡子,尴尬地笑道:“楚世子死后,楚国必定大乱,届时你趁乱悄悄混出楚国,顺便护送公子子柔回晋国,到了晋地会有乐衍的人接应你们。”
陈子一不做二不休,知道晋大夫野心勃勃图谋废立,便想方设法搭上他的线,以五千金的清仓甩卖价把陈四娘又卖了一次。
这回全交代完了,陈子回身从被褥下掏出一物:“为师叫人替你打了把好刀,打开看看罢。”
董晓悦抽刀出鞘,只见银灰色的刀身光华流转,真有几分流水的意思。以这个时代的生产技术来说,应该是下了血本。
“多谢夫子。”
陈子又塞了个沉甸甸的布包给她,哽咽着道:“三日后为师叫人送你去鲁国,这些金子你拿着,多吃点好的罢。”
三天一晃而过。
这天清晨,董晓悦揣着刀,提着包袱,坐上骡车,穿过茫茫山雾,向着鲁国进发。
到得鲁卫边境,董晓悦按计划和齐君的内应应接上了头。
齐君虽是冤大头,做事却很缜密,靠着鲁廷中的内应,董晓悦顺利以杂役的身份混了个送亲队的正式编制。
转眼就到了出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