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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 即之也温, 听其言也厉。”石之轩握着侯希白执笔的手,在素白的扇面上一笔一划写出工整的字样。
侯希白举着扇面的手还有些微晃,石之轩教的句子他也不太懂,但并不妨碍他对师父的崇拜。
一句写罢,石之轩已无声放手转过身去,在仙迹岩瀑布前负手而立。
“练上一千遍。”
他搁下话来, 没有多余的吩咐, 一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侯希白早习惯了石师的作风,乖乖把那张墨迹未干的扇面在一旁摆好,铺开宣纸照着临摹起来。
谷中欧阳先生的书法也是一绝,可石师只让他跟欧阳先生学.运笔之道,侯希白并非急躁性子,知道书墨丹青不可一蹴而就。石师收下自己时, 自己在他面前夸下海口, 如今就要努力做到最好才是。
侯希白看了一眼石之轩离去的方向, 又看了看天色。
石师有个习惯, 每日都要到落星湖中观摩石碑,侯希白曾以为那方石碑定是前朝大家留下的笔墨,可是他看了许久,也瞧不出什么更特别的东西来。就连欧阳先生也说, 那石碑虽美, 却少了些灵动, 字态有些死板, 揣摩形体尚可,不可钻研太深。
上面刻的是《诗经》中《卷耳》几句,侯希白已经学过了《千字文》、《诗经》、《论语》,但他年纪尚轻,对其中含义只一知半解,隐约知道是一首怀人的诗。
万花谷钟灵毓秀,七圣闻名天下,江湖人提起来没有不连连称道的,石师将他作为画圣传人培养,显然寄托了厚望。而侯希白却深觉自己学识浅薄。
他入谷的那天,无论是琴艺绝伦、惊鸿一瞥的尚秀芳,还是白衣赤足、翩然花间的婠婠,都让他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这两位师姐比他还要年幼些,但无论武学还是技艺修养,都已经不知道把他落下了多远。
想要后起直追,成为能够不负画圣之名的人,还需要一番刻苦勤修。
等到侯希白再大一些,他慢慢地就意识到,石师心中一直在怀念一个人。
万花谷曾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大宗师,以年仅双十踏足破碎虚空境界,因放心不下众生百苦,执意停留此世达三十余年。听说他与石师是生死至交,知己好友,但那人破碎虚空时,石师未能得见他最后一面,引为毕生憾事。
秀芳师姐是他亲传弟子,侯希白未曾见过那人风采,但从她们的描述中,依稀可以窥得其无双风姿。
琴棋书画诗酒茶,百药神工绝天下。这是世人对万花七艺的评价,亦是对那个人的评价。
他一个人就可以把他们追逐一生的技艺练到极致,就连武道也远胜芸芸众生,实属旷绝古今之天才。
竹林迎战宁道奇、飞马牧场驯宝驹、两军校场击落毕玄、珍珑棋局劝降高句丽,这人留下的一点一滴都仿佛神话一般。
侯希白很崇拜那个人。
当年的事情,谷中讳莫如深,就连一贯喜欢捉弄他、不在乎管教的婠婠都不肯多提半个字。
侯希白无法,只好从谷外想些办法。
江湖中流传着一些关于那人的话本,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每每令人心驰神往。但总觉不够,便将与那人有关的书籍尽数买来。
读着读着,竟读到几篇说石师是断袖的话本,大言石师对那人的倾慕,讲他不惜弃暗投明,辅佐隋室,哪怕引得正魔两道唾骂也要为那人建下一个太平盛世……故事竟然还荡气回肠,颇有亲临之感。
再一看署名,斋中人。
呵,八成是慈航静斋搞出来败坏石师形象的东西,侯希白忙将那几卷闲书统统烧了。
他见过石师独自在摘星阁描绘那人的模样,潇洒温文,墨发如泉,只偷偷瞥过一眼便惊为天人,可惜那张图很快就被石师揉成了一团,好像极不满意。
类似的图这些年扔了没有千张也有百张罢。
侯希白觉得那画少些什么。
石师总是来无影去无踪,似乎每天都很忙碌,侯希白不能经常去打扰他,只有努力学得更快一些,好证明自己并未懈怠。
花间派是江湖的纵横家,石师慢慢开始向他传授纵横排阖之道,亦些微提及些当年他在朝中的事情。
如今的江山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空前繁盛,绝不会有人想到,五年多前还是天下大乱、兵戈四起的模样,这背后有石师九成的功劳。
圣门宿敌慈航静斋因押错了宝,招致祸患,隋室帝王无道,将大好的江山断送在手里,慈航静斋背负全天下的骂名,和百年前能与圣门分庭礼抗的样子已完全不同。
翻着二十年前的地图,再翻看如今大唐的地图,侯希白感慨万分,自叹不如。
渐渐地,他长成了纵酒花间的风流才子,江湖人称“多情公子”,一手画技举世无双,美人扇上绘尽世间绝色佳丽,继承万花谷画圣之名。
至此方才明白石师画中所缺之物为何。
作画者,眼中不可带情字,一旦有了情,落笔时牵牵挂挂,便再也绘不出对方半点魂灵了。
他结合谷中长老客卿所述,参考万花诸弟子的衣着,费尽心血,终于绘出一副扇面,赠与石师,作为出师之礼。
去送那扇子的时候,他无意间撞见阴癸派祝宗主、石师与婠婠的对话。
“我曾允诺给你一个能令圣门自由施展的天下,如今已算实现诺言了。”
祝玉研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慈航静斋自逼迫万花改命不成引得萧昊破碎虚空之后,在江湖人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年轻弟子更是成群结队破门出斋,慈航静斋名存实亡。
碧秀心支持李渊,而圣门则在暗中扶植李世民,石之轩以裴矩之名,为其运筹帷幄,短短数年就令天下大定,尽归掌控。
他不惜把这个自己一手巩固起来的王朝一举推翻,只为了彻底毁掉那群令他厌烦的尼姑。
祝玉研不知道圣门在他心中是怎样的存在,但邪王已经不是曾经的邪王,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同这个人谈任何条件了,唯有恭顺服从。
在他只是小小花间派之主的时候,从来没人相信这么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就连师父也不例外,但是祝玉研知道,他会做到。而且,只有他能做到。
“之轩还在怪我么?”
石之轩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婠婠站在他们身后,脸上有着与平时全然不同的妖异笑容和凛冽快意,“慈航静斋逼先生就范的时候,就该想过自食恶果的这天。”
石之轩手中托着一颗黄色的晶球,慢慢在掌中把玩,“不日我将于落星湖闭关,吸收圣舍利内的精元,圣门的事情,以后就交给玉研了。”
祝玉研低眉应是。
邪帝舍利中的邪气已经被勾魂使者尽数带走,如今的舍利,是令人功力大增的宝物。
那日石之轩赶回万花,梵清惠为堵住悠悠众口,不让任何人将谷中的事情传出去,对外只说萧昊意外参破瓶颈破碎虚空,然而石之轩记得萧昊说的每一个字,他说“谷中事只有谷中人才清楚”。
年幼的婠婠大哭着扑进他的怀抱,断断续续把她目睹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先生说:‘之轩一片赤诚,他心中有一个天下,一直在为那个太平盛世努力,你们对他实在误解颇深。’,还说‘我们二人互为知己,心意相通’,可是他们都听不进去!说您是大魔头,齐齐跪下请先生为隋改命!先生会走,都是他们逼的!”
石之轩很高兴,又很愤怒,更恨自己急功近利,不肯轻易放弃追逐半生的天下一统。
他想起萧昊最后问自己的那个问题,依稀觉得,这或许是留给他的答案。
既如此,就慢慢颠覆了那群人追求的道统,再去陪他不迟。
鲁妙子知道萧昊的事情后,立刻就将杨公宝库机关总图献了出来,石之轩轻易得到了邪帝舍利,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像萧昊那样自由控制破碎虚空的时机,故而一直没有吸收其中的精元。
如今年轻一代中,侯希白是很优秀的弟子,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花间得情而忘情这一道远胜于他;婠婠亦已练至天魔大法第十八层,是历代阴癸派传人中最为优秀的一个;尚秀芳身兼多艺,武功虽称不上顶尖,但无论诗词琴歌都能信手拈来,天下无人能及。
何况万花还有傅采林那老家伙坐镇,不需要他再操什么心了。
石之轩握紧了邪帝舍利,终于笑了出来。
……
侯希白失魂落魄地游荡到了花海,他好像魔怔了,到了门口扇子却没送。石师的眼中总是盛着很多东西,他幼时看不懂,越长大越看不懂。
看懂的越多,看不懂的就越多。
他知道,石师也要走了。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花海里依稀有人念诵《卷耳》,一回头,石之轩正摸着那尊残碑,饮着酒,眼神不知飘到了何处,越喝越冷,越喝越冷。
……
“看来先生久居谷中,还有挂怀之人。”
“身在谷中唯有两袖清风而已,只不过外人不解万花避世的真正理念罢了。”
“不求独避风雨外,只笑桃源非梦中。”
……
侯希白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呈上自己所绘的折扇。
这一回,石师极少见地夸赞了他。
“你很好。”他这么说。
“丹青一道你已青出于蓝,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侯希白似有所感,恭敬地在他身后躬身行礼,眼眶有些微热。
“恭喜师父得偿夙愿。”
石之轩淡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借你吉言。”
那天晚上,石师破碎虚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