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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至此!”
降黑的言论从陈恢口中说出,吕齮顿时大为惊恐。
他面露难色:“子复追随我一年有余,难道还不知道,他人皆能降黑,独我不能?”
吕齮之所以觉得自己不行,是因为一段旧事。
五年前,他为临淄郡守,而黑夫为胶东郡守。
两郡本是邻居,但秦始皇东巡期间,吕齮大献祥瑞,但黑夫却在泰山脚下说什么“人瑞才是真正的祥瑞”,顿时将他比了下去。
倒也不至于怀恨在心,不过后来齐地诸田叛乱,吕齮为推卸责任,与黑夫相互攻讦,认为是黑夫在胶东带头打击田氏,引发的反弹。
又因为害怕受朝廷责备,且低估了诸田的力量,吕齮将此事说成是“群盗”,一直到烈火燎原,难以扑灭,他本人也差点被田安杀死在临淄。
幸而黑夫带胶东兵及时赶到,救了临淄。
事后,黑夫得到秦始皇嘉奖,扶摇直上,吕齮则因平叛不利,被秦始皇派人抓回咸阳,令廷尉审讯。
秦始皇不到万不得已不杀统一功臣,吕齮侥幸活命,但昔日秦王宫的舍人近臣,却一朝被削除爵位,沦为庶民……
不过也因祸得福,那几年里吕齮养好了身体,等到胡亥上位后,“与黑夫有过节”俨然成了政治正确,吕齮的污点反而成了勋章。
于是在章邯、张苍、司马欣等“黑党”被大肆扫除之际,吕齮却被胡亥的朝廷平反,更因在南阳有为官经历,被任命为南阳守。
朝廷对吕齮可放心得很,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认为吕某人绝不会降敌!
但陈恢却觉得,这根本不是事!
他笑道:“敢问郡君,当年君虽与黑夫有过攻讦过节,但黑夫兵至临淄,闻田安叛乱时,有顿兵不止,坐视郡君死于乱兵么?”
吕齮不得不承认:“这倒是没有,胶东兵进城极速,晚至半个时辰,老夫头颅已没了。”
“再问郡君,入城后,黑夫报复郡君了吗?”
吕齮摇头:“没有,衣食照旧,有礼有度,他只是不理我,然后将我交到咸阳来的御史手中……”
陈恢摊手:“如此看来,黑夫与郡君,其实并无私怨,顶多是因为公事,有些许小过。且我曾听说过,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将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
“齐国内乱时,管夷吾奉公子纠为主,几乎射杀了公子小白,中其带钩。但公子小白回到临淄,却重用管仲,在鲁国的公子纠之党闻讯,皆言:‘管仲尚不死,何况吾等?’遂降齐桓公。”
“寺人披曾奉命追杀公子重耳,头须曾卷了重耳的财物逃跑,可重耳归国,却宽恕了二人,还各自给予职务,以示亲近,晋人闻之,皆言:‘竖寺尚且不死,何况吾等?’遂服晋文公。”
“我看那黑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也欲行齐桓晋文之事,甚至是更大的志向!”
“郡君此时投降,就好比送上门的千金马骨,他非但不会为难,反当好生安置,加官进爵,再大肆宣扬,希望关东诸郡效仿。”
“马骨么……”
吕齮仍有踌躇,昔为平等的同僚,今日却要肉袒以降,仰其鼻息……
他吕齮,也是要脸面的嘛!
更何况,他的正妻和长子,尚在咸阳为质,自己在这边降了,她们怎么办!
于是吕齮道:“我承认,通武侯不在了,军中虽无能敢与黑夫野战。”
“但退守关中,以险塞拒敌,此庸将亦可为也,秦社稷不当灭,黑夫没那么容易入关,我就算随大军退回去,以我功劳爵位,也不失富贵安乐……”
陈恢却哈哈大笑:“郡君以为照着将尉们的话做,再随之入关,就能平安无事么?”
吕齮面色一僵:“此言何意?”
陈恢道:“郡君别忘了,司马鞅等人就算撤回关中,他们手下兵仍在,仍是将尉,二世得依赖其守关,不会太过为难。”
“但郡君就不一样了,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故曰守。郡君若失其土,弃其民,还是郡守么?对二世而言,恐再无用处。”
“且秦律有明文,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敢问郡君,为官这么多年,可曾听说大秦,有弃土后还活下来的郡守么?”
过去的话,范雎的亲信王稽,曾任河东守,邯郸之战后,前线大败,一路溃退,将河东丢给了赵魏,结果打败仗的王龁没事,王稽却以“弃土”的罪名被下狱,后来又被人告发曾与诸侯通,于是被斩,还连累了范雎……
若嫌年代太久远的话,近些的例子也有。
陈恢不怀好意地说道:
“我听说,泗水郡守、陈郡守,都因弃地逃归,被视为国贼,杀了……”
吕齮摇头:“我却有不同,是通武侯病逝,导致大军不得不放弃南阳,军尚不能守,我一区区郡守,又能做什么?此战之罪,非守之罪……”
“咸阳哪管你有罪无罪!”
陈恢却打破了他的幻想:“冯氏有罪么?公子高有罪么?”
“冯劫据说是英勇战死,冯去疾在南阳夙兴夜寐,为通武侯调拨兵粮,还不是被二世皇帝网络罪名,全族死难!”
“郡君,世道变了,律令早已无人遵循,忠恳长者活不到最后。”
“想想就知道,硕大一个南阳,连城数十,百万之民,说弃就弃,事后总得有人来担罪名。我唯恐到头来,郡君做了那两件事后,不但会遭南阳人世代唾骂,二世皇帝还将此次弃土归咎于君,吕氏举族诛灭啊!”
吕齮默然,咸阳宫的一顿扫操作,确实让前线将士守尉不由得为自己担心。
陈恢再接再厉:“就算胡亥忽然变得仁慈念旧,就算郡君安然无恙,也不过多活一年半载。”
“为何?”
陈恢道:“周之盛时,在宛地设申、吕等诸侯,两国方强,为周之翰,故荆楚有所惮而不敢肆。周室东迁,申、吕亦削,楚既灭申吕,而俨然问鼎于中原。”
“这是四岳的旧事,郡君身为吕国之后,不会不知道。如今南阳将失,唇亡齿寒,武关亦不能久,等黑夫破关入了咸阳,事后清算,追究起烧南阳粮食之罪,郡君还是得死……”
吕齮都快哭了:“不管我如何选,都没活路啊?”
一番剖析,陈恢明确告诉吕郡守:除了一条路外,都是必死结局。
“为郡君计,也为全郡士庶计,与其为倾覆的朝廷殉葬,不如降黑,这便是宜降黑夫的原因,愿郡君无疑!”
吕齮开始认命了,颓然坐下,喃喃道:“纵如你所言,但南阳尚在军队控制下,我该如何做?”
陈恢出主意道:“三军不乱,完全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通武侯已逝,郡守只需要暗中让人偷偷散播,彼辈必乱,撤离更匆,便顾不上管宛城了。”
“与此同时,恢愿为郡守之使,前往南方约降!”
吕齮抬起眼:“我要如何展现诚意?”
陈恢早就想好了:“将通武侯死讯告知,愿献宛,并送上北军布防虚实,便是最大的诚意!”
“此外,宛城狱中关着一些叶氏族人,虽是武忠侯夫人旁支,亲缘已淡,不过我可说成,他们一直是郡君暗中保护,故幸而未死……”
吕齮拊掌:“善,便依子复所言!让我的族人吕马童,持通行符节,带你易服出城。”
他还咬着牙道:“我再给黑……给武忠侯,献上另一份大礼。前线新野县,有别部司马吕胜,带南阳兵守于新野西郊,你去前线,便替我告知吕胜,南军北上时可直接倒戈。”
言罢,吕齮对陈恢长拜:“我家生死存亡,便系于子复了!”
……
黑夫的情报网,虽然没神通广大到,深入紧闭的宛城,但却也触及了南阳腹地。
三月中旬,陈恢还在路上,尚未到达汉水,专司情报、通信的护军都尉季婴便来向黑夫禀报:
“君侯,暗谍密报,南阳敌军,除了前线数万人外,多有移营迹象,规模很大,不像寻常调动,似是在朝武关撤军!”
“撤兵……要放弃南阳?”
黑夫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但他结合李斯家宰带来的上个月“王贲请诛赵高”新闻,在咸阳引发轩然大波,第一想到的,却是对方后院起火了!
“莫非是关中有变?”
“傻胡亥之下,王、李、赵,各为一派,政治局势已十分紧张,一点小火苗就能炸开花。”
一拍案几,黑夫开始疯狂脑补:
“会不会是李斯这老家伙行事不秘,前脚才派人来投诚,后脚就被赵高发现?而赵高困兽犹斗,欲像历史上那般干掉李斯,而王贲……”
“他接到十二枚道金牌了?还是要回关中诛赵高,清君侧?”
黑夫一拍大腿:“通武侯终于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何不早言,同去,同去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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