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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了你的妙计,诸田完了。”
数日后,夜邑县馆舍内,黑夫让陈平不必多礼,二人相对而坐,他亲自给陈平倒酒,说道:
“陛下在潍水盐场,听闻夜邑田氏便是胶东最大的私盐头目,而诸田皆脱不了干系,颇为震怒。来了夜邑后,又见到你布置好的一切,更觉得将地方豪强大族连根拔除十分必要……”
陈平连忙道:”终究是郡守治夜邑之策行之有效,平才能略添薄力,不知今日之事,陛下可还满意?“
黑夫笑道:“陛下大悦,连连称善!”
原来,黑夫早就给手下人分好工了,自己给皇帝引路,心腹陈平则在夜邑搞形象工程……
半年前,夜邑田氏被驱逐后,十万亩田地分给闾左、雇农耕种。那些人穷苦惯了,何曾受过这种恩惠,顿时感恩戴德。但另一方面,他们却被喜欢田单家族的齐人唾骂为“齐奸”。最初还惴惴不安,但随即发现,自己是有官府和驻军撑腰的,于是便挺起腰杆,翻身做主人了!
几千户人家,就这样被黑夫绑架,这些受惠者,成了最拥护秦政的人,为了守住那五十亩地,官府让干啥就干啥。
昨日,秦始皇车驾抵达夜邑时,几千户闾左也被陈平发动起来,男女老幼皆在道路两侧旁观,跪拜皇帝车舆,这就算了,在皇帝夹道而过时,众人还喊出了后世才有的口号……
“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震天,满城皆惊,连皇帝马车上紧闭的帷幕,也忍不住掀开了一个缝隙。
在胶东闾左们看来,高呼“万岁”,却并非专对帝王而呼。就像百年前,孟尝君的门客冯谖在薛城烧了当地人的债券,于是“民称万岁”,他们但有开心事,即作此欢呼,亦不过如此而已!
皇帝让郡府给他们发地,可不是众人的恩人么,官府让喊,那就喊吧!
可听在秦始皇耳中,这种三呼万岁,却听得格外顺耳,掀开帷幕,看到夜邑人民的热情,顿时龙颜大悦,说道:
“果如黑夫所言,夜邑黔首,皆在为朕祝寿万岁!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一高兴,秦始皇就让这群闾左在先前的基础上,再免租一年。
有那么多群众演员配合,陈平来搞的形象工程确实不赖,所以秦始皇在夜邑看到的,皆是拔除豪强后,对官府施政的种种益处。
“我便乘机对陛下说,田常多子多孙,故胶东十余城,每县皆有诸田。田齐时,这些公族远支把持湖泽山海之利,富可敌国,如今虽被官府收回,却尤不甘心,私下煮盐、伐木、渔猎者数不胜数,此乃窃国之利。”
陈平拊掌而赞:“仓律里有言,若粮仓里发现三个以上老鼠洞,相关官员都要被处罚,因为官府之粮,不能容许硕鼠盗食。在陛下眼中,湖泽山海之利,便如仓中之粮,而贩卖私盐者,便是仓中硕鼠!对他们岂会再宽厚留情?”
他说的没错,秦律里对煎卖私盐的处罚极重,一旦发现,要“斩左趾”,将犯人的左脚大拇指砍掉,可惜利润实在太高,故屡禁不止。
不过,并不是所有诸田,都能和私盐攀扯上关系,比如即墨田氏,就谨慎得很,黑夫很难找到他们的把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欲治诸田,都不必找理由,只凭他们乃田齐公族这点就够了……”
黑夫很变通,他早就给诸田找好罪名了:堵塞举荐之途,欺上瞒下,怂恿儒生、百姓与官府对抗,甚至同海外反秦势力有勾结,给反贼资助和传递消息。一些豪强,如即墨田氏,还借贷与百姓,市恩于黔首,居心叵测!
黑夫的建议很简单,借东巡之威,将诸田连根拔起,迁往关中安置!
他举起酒来,笑道:“此乃快刀斩乱麻之策!”
诸田盘根错结,若要与之一一周旋,实在难以理清,黑夫只干掉为首的夜邑田氏,威慑诸田,随即隐忍不发,避免他们狗急跳墙。
一直留到皇帝东巡,再狐假虎威,将他们统统赶走!
黑夫的打算是,皇帝离开胶东时,胶东将再无诸田,而空出来的土地,可以继续征募闾左、雇农耕作。
到那时,他真正的治郡计划,才能正式开展……
“郡守之策,平深以为然。”
陈平道:“治豪贵当以烈,但治民,当以缓,以柔。”
说到这,他却欲言又止。
黑夫觉察到了自己首席谋士的心思:“你听说什么了?”
陈平回答:“下吏听闻,在下密时,郡君与内兄(张苍)给陛下献了新的晒盐之法,但内兄又力主对官盐征以重税,以补偿少府亏空。”
黑夫知道了,陈平对此似有不同的看法,他一向很鼓励手下人发表自己的意见,便笑道:
“此处并无外人,你说的话也不会传到张苍耳中,有何想法,尽管说来!”
“唯。”
陈平作揖,开始阐述自己的看法:“平出身卑微,深知黔首食盐不易。”
他给黑夫算道:“一个五口之家,一个月最少吃盐15升,便是一斗半。天下户数六百万,口三千余万,故需盐百万石,但据我所知,海滨、巴蜀、塞外、河东,全天下的盐产量,不过六七十万石,就算郡守的晒盐法传遍胶东,也不过能多产十万石,杯水车薪。”
天下还有三十万石的食盐缺口,也就意味着,这世上许多人是吃不够盐,甚至压根吃不上盐的……
这还是平均算的,实际上,和财富一样,有许许多多的盐,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贵族豪强家里用盐腌着数不清的肉食,火腿咸鱼一应俱全,穷人却为吃不上盐,没气力干活而犯愁。
“中原尤甚,不管是河东盐还是燕齐海盐,卖到梁地,都贵如糖蜜。”
说到这,陈平心有戚戚,他们家虽然穷,却不算最苦的,在阳武县,有的人家买不起官盐,私盐也买不起,怎么办?逼急了,只能用猪圈、旱厕的墙土熬盐。
他们跑去掘人墙土,把土打碎,泡在水里,数天后将泡土的卤水用布滤出,放到锅里去熬,水熬干后,锅里剩下的便是硝盐。
这种硝盐吃起来有些苦涩味,吃多了还会中毒,但好歹能救急啊。长此以往,还在底层产生了一些学问:把有咸味的与酸味的或苦味的泥土配合起来,这样熬出的盐比只用一种味道的土熬出的盐质量要好……
光是听听就觉得心酸,陈平这还是比较收敛,没有讲更令人作呕的“尿盐”“粪盐”。
这些土盐只能应付一时,吃完之后,又要七八天,甚至一月都吃不上次盐,于是闾左们年纪不老,却头发变白,四肢无力,身体浮肿,更有各类怪病接踵而至。
如今胶东有了晒盐法,让盐产量增加,成本降低,在陈平看来,这本来是让盐价回落,使更多人吃得起盐的好机会。
但随着张苍献上的“取之于无形”之策,不管生产再多的盐,官府恐怕也不会将垄断的盐价降低一钱!
陈平每说一句,黑夫的面色就凝重一分,南郡是比较幸运的,位于巴蜀下游,长江将巴蜀井盐源源不断地运到安陆。就算穷人买不起,也能靠云梦泽里水产动物的血肉补充盐分,所以缺盐病不算多见。
但人多地少的中原,这种情况的确很严重。
陈平说完后,朝黑夫作揖道:“下吏曾听闻,河东盐池,早在虞舜时便已开采,当地人歌之,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下吏希望,郡君能做这‘南风’,不仅能阜国之财,亦能解民之愠!”
陈平有自己的理想,希望若有一天能宰天下,便要像里中社祭分肉那样,根据每个人的地位、需要,平均地宰肉予民,但即便是最贫贱的人,也能分到一小块。
他如今距离那个位置尚远,便将这种理想,寄托在了他效命的黑夫身上。
但说完之后,却又有些惶恐,在其位谋其政,陈平今天说的事,有些越界了,连忙诚惶诚恐地下拜请罪。
“起来,快起来。”
黑夫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欣慰。
这就是陈平的另一面,他虽然喜出阴谋诡计,帮黑夫对付起敌人来也毫不留情,但在治郡上,却一直偏向于黄老的“无为而治”。
“我亦好黄老也,陈平,你这句口头禅,的确不是说说而已。很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才是士人当有的志向!”
他扶起陈平,叹道:“只是,你我昔日皆为黔首,你没忘记自己的出身,我何尝忘了?”
黑夫让人在海边钻研晒盐法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讨好秦始皇,也不是单纯想给朝廷增加收入,而是和陈平希望他做的“南风”一样,让全天下的每个人,不论贫富,都吃得上盐!
这大概是最低标准吧,就叫“脱贫”,再之后,才是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的理想状态,可以谓之为“小康”。
可现如今,天下泰半的人,却连生存的最低标准都达不到。
但没办法,兼济天下之前,先得救世。
黑夫道:“现如今只是胶东一地晒盐,依然杯水车薪,但等到晒盐之法传至东海、会稽,甚至是岭南越地,我迟早会让天下人都吃得上盐!不过,现在最要命的,是朝廷度支出大于入时,不断收取口赋的行径。“
黑夫也和张苍商量过,他们一致认为,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大事,现在只能用盐税、金矿,去补上缺口,使这一恶政暂息!
陈平颔首,他是个务实的人,也认可黑夫的理由,不过,却有句心里话,正好乘今日说出来。
“郡君,征口赋是在饮鸩止渴,对盐课以重税,又何尝不是呢?”
黑夫猛地回头,看向陈平:“此言何意?”
“不管是在南郡、北地还是胶东,郡君这些年做的,不论是堆肥沤肥之法,还是水椎、水车、面食、毛纺、晒盐、金矿,都是开源之事。只是,这大秦的毛病弊政,不是开源能解决的……”
陈平抬起头,对黑夫说道:“今日平斗胆言之,大秦现在,就像一辆在小径上超乘而行的大车,无岁不征,颠簸不堪。此时最该做的,不是给车轮车轴加固,而是停下来,让拉车驰骋的数千万子民,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