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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郡中钱粮,已捉襟见肘了!”
三月底,黑夫刚结束休沐,再度到郡府上班,才进门,管财政的金布曹掾就开始向他诉起苦来。
金布曹是秦国郡上专门管财政的部门,曹掾名叫苦负,从黑夫第一次开会见他起,此人便苦着张脸,每次黑夫要做事,让财政出款时,苦负的脸就更难看了。
这苦瓜脸掰着指头一条条数道:“郡守赴任后,先是建学室,给考试优异的弟子发奖学金,又在各地修公厕,要为明岁推广堆肥沤肥之法做准备,还有修造纸坊、水车、水椎等诸多事项……郡君,你赴任才两月,做的事情,却比前任郡守待的五年加起来还多!”
黑夫听闻此言哭笑不得,什么时候做事还成错的了。
苦负又道:“这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修缮道路、盖行宫、建码头,造船只,郡君,你以为,郡里的金布钱粮是用不完么?”
听这厮的话,他很想把黑夫的计划砍掉一大半!
黑夫被他说得头大,但态度依然很坚决:
“行宫的钱,是由少府所出,咸阳已同意,胶东可以将本该交付少府的盐铁山泽市税转用于修筑行宫。至于码头和船只,此乃长远计,也耽误不得。”
道路和行宫,这是为秦始皇夏秋时的东巡做准备,即墨、芝罘(fú)、成山,起码得三处吧?这是必须修的,所费大概300万钱,道路的拓宽修缮,也需200万钱。
以黑夫想来,临淄庄、岳两条街,一月之内,便能得市租五百万……胶东再差,一年的市税,也能到这个数吧?
至于码头和船只,则是黑夫的一个设想:打通即墨城到胶州湾的路,为今后开发那里,将眼下还一片荒芜的胶州湾打造成新的渔港做准备,这个计划,大概需要150万钱……
苦负却脖子一扬,也豁出去了:“胶东本就不算富裕,郡守如今就算把我杀了,下吏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了!”
黑夫也火了,当场就把陈平喊来,让他带人查一查金布曹的帐。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苦负的抱怨还真不是假的,胶东郡的财政账面上,居然只剩下500万钱了!其中还有300万是打算上交少府的。
所以算下来,黑夫手头实打实能用的,只有两百万钱了……
秦朝自有制度,中央财政分为搜粟内史和少府,分别掌管公家财政和皇室财政,其中,田租、成年人的人头税、罚款所得,都归搜粟内史所有。
而山泽苑囿,盐铁专卖的收入,以及工、商税收,关卡税,7—14岁儿童所交纳的口钱,都要上交少府。
这些钱粮由地方收取,留三分之二用于郡县财政,剩下的三分之一分别交给搜粟内史、少府。
黑夫呆过的北地是穷郡,入不敷出,每年还得中央补贴大量钱粮,才够给兵卒小吏发工资。
胶东就不一样了,有山海之利,人口众多,放在全天下,也算发达地区,财政应该富得流油才对,不该困难到这种程度啊!
黑夫算了算,虽然自己这两个月折腾了许多,也不过用了两三百万吧?怎么会出现那么大的窟窿。
“难道说,有人贪污!?”
但苦负也来自关中,履历清白,陈平查帐之时,也没发现问题,苦负甚至将今年的每笔支出一一找出来,摆满了黑夫的案几。
“胶东远没有郡守想象的那般富裕。”
苦负道明了实情:“按理说,胶东有户13万,就算每户只交10亩田租,也有2百多万石粮食,合钱六千万!但实际上,田租却仅有百万石,交给搜粟校尉三分之二,郡中仅余三十万石,给官员发了俸禄,给郡兵和亭舍提供口粮,便所剩无几了。”
这是个大问题,黑夫猜到了原因:“田租之所以如此之少,莫非是因为匿田和隐户?”
“然也!”
苦负拊掌道:“郡守当知,冬天时,陛下有诏,令关东黔首自实田。”
“为何要自实?究其原因,是因为许多地方,官府根本出不了县城,只能控制县邑周边,更远的乡村里闾,根本无法顾及!”
黑夫颔首,语言不通,黔首敌视,大族乡吏遮上蔽下,这都是秦朝统治在关东难以像关西、南郡那样触及底层的原因。
皇权难以下乡,既如此,由官府出面,测量各家各户的实际田亩数,就成了不可能的事。为了好歹能收点租税,只能退一步,让黔首自觉上报。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胶东人欺负秦吏无法深入乡里,便将一百亩的地,报成五十亩,五十亩的,报成三十亩,以逃避重租。
结果导致每年收取的租赋,根本没想象的多。而这一层层往上收租的过程中,谁知道地方豪长、乡吏从中盘剥了多少?最后却将罪过统统算在秦吏头上,导致全民仇秦的心理……
黑夫又问道:“田租如此,盐业呢?”
苦负说道:“古人有云,夫楚有汝汉之金,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三国以此称富。这渠展之盐,便在胶东!潍水入海之处。”
“据说最盛时,齐人煮海为盐,一年可得二十万石!其中十万石都在胶东!”
黑夫算了算,十多万石盐是不小的数目了,胶东人均一石盐,根本吃不完,大多数可以外销,换算成钱,也有两千多万,是胶东财政的大头。
但苦负却告知了黑夫一个惊人的事实:“胶东立郡五年,虽将盐铁收归官府所有,但结果却是,每年所产的盐,却一年比一年少,如今只有五万石了……”
于是盐业的收入也锐减,寻其缘由,其一是盐铁官营,成了国有企业,盐工都丧失了积极性,得过且过。
其二是沿海盗寇严重,反秦力量活动频繁,影响了盐场的运作。
其三,则是在胶东漫长的海岸线上,仍有不少豪贵、盐贩在从事私盐的煮卖!这些人内勾官吏,外结盗寇,也是胶东顽疾。
田租、盐税,胶东财政的两个主要来源都被截留,府库没钱没粮也就不足为怪了。
厘清了整件事后,黑夫沉吟了下来,他眼下虽然搞定了知识分子,稳住了郡城附近的农民,但距离掌握全郡,还为时尚早。
这不是搞几个发明能解决的事,而是整个行政架构出了问题,不单胶东,整个关东二十几个郡,差不多都是如此……
秦朝在东方的统治,犹如没打牢地基的高楼,随便一把火,就能烧毁崩塌,甚至把原本坚固的西边也牵连了。
“治胶东,何其难也……”
一时间,黑夫甚至有些暗悔,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一片空白的贺兰种田,打打戎狄来得轻松。
但他随即又振作起来,距离大厦将倾尚有好几年,不管是为国还是为己,都得试一试。
这之后,黑夫开始与陈平合计:”官府权力难以下乡的问题,等几个月后,第一批公学弟子出师时,定要一个县一个县地攻坚拿下!“
“解决了此事后,百姓隐田暂时管不得。要集中力量,从依附诸田的匿户下手,以此为借口,将他们连根拔起。”
“再从内陆向海边进发,打击私盐,将盐业牢牢控制在手中,最后甚至要造船出海,扫清盗寇,夺取他们盘踞的海岛,伏胶东之恶波!”
这是黑夫决定任期内要做到的事,当真是地狱难度。
“若想做这些,首先,我需要一支能与诸田正面硬刚的武装,光靠郡兵显然不够。”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钱!
黑夫又找来苦负,问他若官府急需用钱,最快的法子是什么?
苦负歪着头想了想,吐出了三个字:“收口钱。”
但黑夫却摇了摇头:“此法,无异于饮鸩止渴啊!”
他听陈平说过,在魏地,有些人家因为交不起孩子的口钱,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掐死了。
按理说,一个人一年23文钱好像并不多,至于把自己亲生的孩子活活掐死吗?
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么简单,和每年一次的田租不同,秦朝的口钱,是允许地方视野情况,能够多次追加的,三番五次下来,数额早已经是规定的数倍,是秦朝黔首很重的一项负担。
黑夫折腾了半天才将胶东儒生士人招安,稳住了郡城附近的农民,一旦加收口钱,这些努力就白费了,诸田肯定要笑开花。
于是他否定了这主意,让陈平将全郡的地图找来,一个县一个县地查看起来。
黑夫在找一个地方,一个后世鼎鼎大名,黑夫也晓得它在胶东,却不清楚具体在哪个位置。
“招远……招远到底在哪?”
黑夫记得,前世他在学校时,有个山东招远的同学,老是吹他们那的金矿如何如何了得,还说什么中国十大金矿,烟台占5个,其中莱州3个,招远2个!
牛吹得多了,黑夫也就记住了。
“如果能找到这金矿的话,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黑夫的视线,在胶东半岛北部的黄县、夜县、腄县这几处扫来扫去。
“郡守在找……金矿?”这时候,苦负却小声说道。
黑夫看向苦负,这一刻,他的苦瓜脸也没那么难看了。
“你知道?”
苦负道:“黄县西南,有乡邑名曲成,曲成有山,传闻山出黄金,当地人常在溪水中淘采,但数量稀少……”
他心里暗暗叹气,这郡守是不是想钱想疯了,都开始病急乱投医了,齐国自古以来,就没听说有什么大金矿,不然管仲也不必费尽心思从楚国换取黄金了……
黑夫却闻言大喜,对陈平下令道:“立刻让人收集各地出金的传闻,再去找几个懂得看山望水寻脉的阴阳方士来!”
他在室内踱步片刻,又喊来了贼曹曹参:“去将刚从成山回来的刘季叫来,就说,本郡守又有重要差事要派他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