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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商君徙木立信,而今郡守在胶东,又使官府考试立信。有了莱生等人做例子,胶东人皆知学秦言、秦字既能得名,又能得利,必接踵而来,愿送子弟入公学!”
是日傍晚,乡校的热闹散去后,郡祭酒萧何向黑夫表达了自己的佩服之意。
丰沛也是秦朝新设立的郡县,所以萧何深有感触,虽然朝廷要求书同文字,但因为没有相应的优惠政策,故除了少数人外,愿意学秦篆的寥寥无几。
这种情况,在距离关中遥远的胶东更甚,这便导致了胶东立郡五年,一些个县令竟不懂胶东方言,而胶东人也听秦言如闻天书,知识分子照旧使用齐国文字,官府治理地方,只能假手于豪长。
黑夫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若对自己没有利益,人们就不会主动去做,反之,一旦发现有利可图,自然会如蚁附膻。”
他就牢牢抓住了这个利字,新开的公学有一系列优惠政策,更有博人眼球的每年数次“放榜”,名利双收的好事,立马就煽动起了胶东读书人学秦篆秦言的热情。
诸生唯一的顾虑,就是怕被家乡人唾骂,但这种担忧,也在浮丘伯被迫出任县三老后,消弭于无形。
再有申生、鲁穆生的落魄做对比:顺秦者赏金扬名,以后还有机会做官,逆秦者则被黥面发配,这差距太大了。
而这一切,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萧何不仅擅长文字、人事,对钱谷也很敏感,他已经算了一笔帐:
“今后《听说》和《读写》会合为一门,外加一门律令考试,每年两个学期,四次考试,期中放榜而无赏,期末放榜且有赏,所以加起来,官府需要付出200两黄金……”
看上去不少,但黑夫知道,秦两只相当于后世的16克不到,50两黄金,也不过800克。在齐地,1两黄金,可换5石小米,合1000石粮食,相当于黑夫这郡守半年的工资……
千石的代价,而能使胶东读书的士人皆归之,这笔买卖,真是太划得来了!
其实,这是黑夫从尉缭子、李斯对诸侯用间贿赂里得到的灵感,当年,尉缭子见秦始皇,进言道:“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
六国虽灭,但治理地方,身处满是敌意的胶东,也同样可以“用间”,分化敌人,将他们拉入自己的阵营!
妥协性最强,立场最摇摆不定的知识分子,便是做带路党的最佳人选。即便出了几个像申生那样的硬骨头,但多数人,打的都是学而优则仕,用知识换饭碗的心思……
黑夫目视萧何:“公学之事,我便交付予你了。半年之后,必要使这些人中,能有数十人成为佐吏,助官府深入乡里!”
萧何拱手:“何当尽力而为。”
之后,萧何又欲言又止,思索后作揖道:“郡守,招安士人儒生,使之进入公学为官府所用,此举虽好,但只触及了胶东的皮毛啊……”
萧何很清楚,黑夫能否治好胶东,重点不在于这群只占人口不到百分之一的读书人,而在于沉默的大多数,在于占了人口九成的农民!
给读书人的名利,农民是享受不到的,他们对官府,依然充满敌意。
理由很简单,数百年前,齐景公时代,收国人三分之二税收!
田氏代齐后,搞的是黄老政治,轻徭薄赋,藏富于民,只收十一税。即便地方卿大夫搜刮一层,也不过是十二税,一亩地(大亩)产3石,顶多交6斗米……
而秦的田租,则是“亩一石半”……
秦收泰半之赋,这不是黑,而是事实,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二十倍没有,两三倍却是有的。
这也是法家治国的特色,不收重租,怎可能年年征战?怎可能修得起长城、骊山陵、关中宫室?
黑夫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乡校之事,骗得了士人入彀,却骗不了农夫的肚皮!”
与秦完全相反,齐国作为发达国家,靠卖盐赚外汇,国内赋税不重。百姓殷富而足,粮食吃不完,可以酿酒,吃饱喝足后,还有闲情逸致去街上蹴鞠、六博,搞搞鼓瑟吹笙等业余爱好,现在呢?
自从秦统治胶东后,胶东人就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能拥护官府才怪!后世加百分之一的税,就足够老百姓骂几年了,何况秦一口气加那么多?
百姓心中有杆秤,日子比从前好还是差,你当他们不知道?这也难怪,胶东人都怀念齐国,恨不得秦朝立刻倒台,能恢复十一税的好日子呢……
萧何斟酌着说道:“官府收的田租,确实有些重,除了租子外,百姓还要缴纳口钱,服徭役,民间已是怨声载道。”
他学的知识很杂,懂点诗书,又学过律法,但内心深处,还是和陈平一样,偏向黄老,是赞成轻徭薄赋的。
“田租是不可能降的,至少暂时不可能。”
黑夫踱步之后,也摊开了说。
税率是皇帝,是朝廷定的,黑夫作为地方郡守,私自更改就是触犯国法,上计那关就过不去,还会被秦始皇怀疑,他用公税为自己收买人心……
但好在,秦的田租并非浮收取比例,而是牢牢定在“亩一石半”!
多收多得,少收少得,商鞅就是用这种方法,鼓动秦人勤耕。若你懒到连遍地撒种就能收获一石半都没有,那就没资格种地,可以把田交还官府,做隶臣妾或帮佣去吧!
黑夫道:“既然不能降低田租,那就只能提升亩产了,当一亩地能产3石半、4石粮食时,百姓之怨,或能降下来些……”
“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便是组织春耕,勿要耽误农时。再将关中、南郡乃至中原已普及的堆肥沤肥之法引入胶东。“
萧何却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但百姓对收重租的秦吏颇有恨意,绝不会听话,更不可能让满口外地口音的陌生人动自家田地!”
黑夫笑道:“胶东人信不过官府,那就找他们信得过的人!”
正说话间,被黑夫委以重任,负责监督春耕事宜的长史陈平,也面带喜色地回来了,入室后朝萧何点了点头,向黑夫禀报道:
“郡君,你让平找的人,已经寻到了!”
……
与此同时,即墨城外的田氏庄园,也闪烁着灯烛,家主田角在室内踱步,听弟弟田间述说今日在乡校发生的事……
“见那莱生、晏生得了五十两黄金,围观的数千人都艳羡不已,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已是满城皆知,羡慕之余,也在议论,原来秦官府也是讲信用的……”
“以名利诱之,真是好手段!”
田角啧啧称奇,这新郡守初来乍到,就宣布办公学,本以为只是招揽晏氏等姜齐旧族子弟,影响不大。谁料,借着儒生聚众闹事,郡守竟将此事盘活,招揽对象,也变成了全郡士人!
相比于私学数年寒窗,最后只能为人幕僚门客,官府给予的名和利,无疑有更大诱惑力。那些靠嘴皮子讨饭吃的儒生,肯定会一拥而上!
“没错,浮丘伯为了救弟子性命,不得已当了县三老,如此一来,士人儒生投靠官府,进入公学,便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了。”
越说下去,田间就越是不安,不到一个月时间,黑夫就控制了士人儒生,谁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一时性急,田间甚至道:
“早知如此,就该答应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提议,诸田出人手财帛,共刺黑夫!若能将他杀于淳于潍水之上,哪来这么多事!如今他防备甚严,却不好动手了!”
“住口!”
田角瞪了弟弟一眼:“你是想要害我即墨田氏族诛么?”
田间自知失言,连忙闭嘴,好在室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那件事也是机密,除了少数几个心腹,无人知晓。
“秦已并天下,势正强,杀了一郡守黑夫,还会来个郡守白夫。荆轲之辈,只不过是扬汤止沸,无济于事矣,这件事,让别人去做即可,我家万万不可参与。”
他有心复齐,但偏向于低调蛰伏,等待时机。
田角负手在室内走了几步,却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哈哈大笑起来。
田间急得直跺脚:“再过半年,那公学便能出来数十能说秦言,懂秦法的本地士人,为官府走狗,秦人便能绕过我家,直接治理城外乡里了,兄长竟不想对策,反而发笑?”
田角摇头:“我笑那黑夫郡守,本末倒置。”
田间诧异:“此言何意?”
田角道:“农事方为本业,其余皆为末事。给数十儒生士人的小恩小惠,能消弭数十万黔首头会重租厚赋之怨么?”
“兄长是说……”
田角道:“吾弟,你难道忘了?春秋时,百姓把收成分三分,两分归姜齐公室,一分用来维持自己的衣食。齐景公聚敛的财物已腐烂生虫,老年人却挨冻受饿。又因刑罚酷烈,临淄之市,鞋价便宜而假腿昂贵!”
“吾祖田成子乘机抚恤百姓,大斗出借小斗收回,施恩于士农工商,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后遂有田氏代齐之事。”
田间似乎听懂了些,而田角已不再担忧,冷笑道:
“百姓心中有杆秤,就让郡守折腾去吧,不管他给士人多少赏金,只要官府的租税一天不降,农夫的怨愤一样会日积月累,人心思齐。这是对他最大的不利,也是对我家最大的有利。吾等只需要不断市恩于百姓,扎根于乡土,等到时机成熟,天下有变,还不是一呼百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