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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天气渐渐寒冷起来,贺兰山东麓,新开辟的田地上,抢种的宿麦才露出了芽,本地戍卒还需仰仗内地送来的军粮。一旦入冬,粮道将断,所以只能留下三分之一的人戍守,其余撤回内地过冬。
陇西兵卒、民夫已被李信、蒙毅带着,于月初撤回陇西郡,北地兵卒也将于十月初离开,黑夫正与监军、众将议论撤兵事宜。
这时候,乌氏延带着从月氏使者处得知的消息来报,说冒顿已杀头曼,在居延泽自立为单于。
黑夫倒是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好奇过程是不是和历史上一样,公子扶苏却显得格外吃惊:
“弑父!?”
公子扶苏有些难以置信,这世上居然有人能干出这种禽兽之事,心里给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冒顿打上个一个“极恶之徒”的标签。
“若在秦,冒顿此举,将成为众矢之的,人人皆可诛之,岂能拥为新单于?”
虽然春秋时弑父夺位的事情也不少见,比如楚穆王因不得立而杀楚成王。但随着日渐推移,孝道变得越来越重要,诸子百家虽然在很多方面有诸多分歧,在对待孝道上却出奇的一致。
儒家自不必说,不管哪个流派,都把孝摆在很高的位置。
就连墨家,也认为,“臣子之不孝君父”是天下动乱的原因,只是主张爱自己父母的同时,也要爱别人的父母,由此别人才会爱你的父母。兼相爱,才能交相利。
公子扶苏受儒墨影响较深,自然也是谨守孝义的,哪怕他因母、舅之亡,与皇帝有些隔阂,还常直言进谏,顶撞秦始皇。但平常也对父皇十分敦孝,早晚问安从未耽误。这一点上,连秦始皇都挑不出毛病来,他不喜欢扶苏的悲天悯人,却对他的孝顺十分欣赏。
就算是法家执政的秦,孝道也十分重要。当年商鞅曾把孝悌列为毒害国家的“六虱”之一,但商鞅死后,秦又开始鼓励子孙尽孝了。
《秦律》中对于不孝者,惩罚十分严厉,若有六十岁老人告发儿子不孝,求判处其死刑,官府不必宽恕,应赶快将不孝子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黑夫刚到咸阳时,还曾见识过一个案子,说是东门某里的士伍丙,不孝父母,甚至用脚踹了亲父。其父请求将丙断足,流放蜀郡边远县分,叫他终生不得归乡。官府受理了,按其父所告将丙流放,解送至成都……
所以在秦,不孝是一桩大罪,要承担法律责任的。秦始皇当年就是不想担上“不孝”的罪名,最后还是将母亲赵姬从离宫迎回咸阳。
与扶苏就着冒顿弑父一事谈论孝道,黑夫听着扶苏言谈,却又想起来,历史上的扶苏,就是因为一个“不孝”的罪名被矫旨赐死的……
“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这大概就是扶苏的价值观,如果历史故事是真实的话,扶苏接到旨意,二话不说就自杀,甚至都没怀疑过这是假的。
该说他诚,还是蠢?亦或是,儒法墨对孝道的弘扬,已经深入了他的骨髓?
扶苏与冒顿是同龄人,同是长子,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心狠手辣和心慈手软,黑深残和白莲花……
当他们遇到继承人之位不保时,又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
眼看扶苏仍对冒顿之举义愤填膺,黑夫便笑道:“匈奴之俗贱老弱,头曼大败,已丧失了人心,冒顿乘机弑杀,这倒是挺符合匈奴人的性情。”
“子弑其父,又娶其继母,譬如禽兽。”
扶苏摇头:“真是可恶又可悲。”
但随即他又无奈地说道:“秦虽定不孝之罪,但民间风气也不佳,秦人家庭富有,儿子长大后就分家单过;家庭贫穷,儿子长大后就入赘他家。借给父亲一柄耕具,会流露出恩赐的表情;母亲拿了簸箕笤帚,就站在那里斥责。给孩子哺乳,不回避公公;媳妇与婆婆不睦,就反唇相讥。”
“轻忽简慢自己的父母,这种行为若放任下去,与匈奴已没多少区别。”
秦国家中有两个男丁而不分家者,田赋加倍征收,结果导致大家庭消亡,小农家庭大量出现。分了家自然就疏远了,税重地贫,各家只够果腹和赡养孩子,养老就常常相互推托,像黑夫他们家这种相亲相爱的实在不多。
将孝道写入秦律,也是强迫这些贫弱的小家庭,重新承担起养老责任的一种手段。
不然能怎样?还能指望国家帮你养老?这是后世都做不到的事情,从“只生一个好,国家帮养老”到“养老不能全靠政府”,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没法指望他人。
言罢扶苏朝黑夫拱手:“秦有不孝之罪,而无养老之义,这实在是一大缺失。倒是尉将军在北地郡开设荣军院,使孤寡老兵入住抚养,真乃一项善政,此政当在内地郡县推广!”
“苗头不对啊。”
黑夫暗道,这位公子,对秦朝的“以法治孝”似乎有很大意见,不过,这种社会问题,也不能怪律令秦法吧,哪朝哪代都一样,人性之恶啊。
事关国政律令,黑夫不能与扶苏深入探讨,于是便咳嗽一声,跳过这个话题,说起了与他们更息息相关的事情。
“我与李将军不过是大军偏师,便打得匈奴弃地而逃,月氏王看在眼里,已然胆寒。他很想与秦通使讲和,纵为大秦属国,向陛下称臣也心甘情愿,先前已答应杀冒顿献首,如今冒顿已自立单于,月氏王又派使者向乌氏延说明原委,还答应派遣一个儿子到贺兰来,随吾等一同去咸阳朝见陛下……”
扶苏颔首:“荒服来朝,此乃大事。”
秦始皇素来不喜欢收朝贡国,顶多是先吞并,又在郡下面设“属国”,实际上只相当于小土司。
但月氏则不同,此乃西方大邦,自从周代以后,再未入朝过中原,皇帝应该也会高兴吧。
黑夫道:“月氏王还答应了一件事,从明年春天起,开放河西,让秦商可直通西域,畅通无阻,他还将先前扣押的秦商,全部送回……”
一年半前,黑夫说服乌氏倮,以寻找西王母邦为名,尝试打通“玉石之路”,去西域进行探索。乌氏倮便派了一支商队,绕道陇西、羌地,走湟中,沿着柴达木盆地向西北行。
商贾们一路贿赂羌人豪酋,招募向导,倒是没被为难,最后走了几个月,才从祁连山口,到了名为”乌孙“的国度,位置大概在后世的敦煌一带,乌孙人口十万,和匈奴一样,是游牧行国。
他们在乌孙过冬,今年开春,本来还想继续向西,去乌孙人口中的”楼兰“看看,但恰逢月氏进攻掠夺乌孙,这群秦商被擒获,已被带回昭武城,扣留了大半年。
恰逢秦已发动了对匈奴的战争,月氏在旁观望,见秦如此强大,击匈奴如摧枯拉朽,便不敢杀害那些商人使者,这次也一并送回,还附赠了不少牛羊礼物……
月氏人口不过二十多万,控弦之士数万,而且是半定居的民族,没有匈奴那样的纵深,不想招来秦朝大军的征伐,哪怕冒顿说的再好听,月氏王都不愿意和秦交兵,转头就把冒顿卖了,想藉此讨好秦朝。
“西域若能不战而通,倒是一件好事。”扶苏对秦始皇寻仙求长生,是有些微词的,在他看来,能和平解决的事情,就不必诉之武力。
“假道于人,毕竟不可靠。”
黑夫却摇头道:“那些商贾带回来的,不止是乌孙、楼兰等邦的情形,还打听到一事,原来从乌孙,有道路直通居延泽,从居延泽越流沙大漠,又有道路至贺兰,河套!”
“对此,我有一个计划。”
扶苏颔首:“将军请说。”
黑夫道:“冒顿此人,能献妻赠马以求容身,极其隐忍,又弑杀亲父,实乃狼子野心。其行径颇似勾践,若不除去,任由其统御匈奴,恐成隐患。”
“不如再发兵袭击居延泽,一来消灭匈奴残部,以绝后患;二来也可在居延泽设立哨所、商站,使中原多一条不必假道河西,便能去往西域的道路。”
两个理由,前一个更为重要。
出于对冒顿弑父行径的嫌恶,扶苏倒是没有太多异议,但又道:
“冒顿尚有部众万骑,而居延泽又在千里之外,相隔流沙大漠,先前几番大战,马匹多死亡,眼下即将入冬,兵卒难行,转输困难,恐怕损耗太大……”
这次进攻匈奴,秦军损失最大的不是兵卒,而是战马,它们可比人娇贵多了,数年在边郡积蓄的马匹,消耗大半。幸好抢了不少匈奴马,不然秦军的骑兵又要等好几年,才能配齐一人双马。
黑夫道:“公子所言甚是,大军陆续撤走,冬日天寒地冻,用兵的确不妥。”
“但月氏王使者说,冒顿会在居延泽越冬,待到明年雪化时,才带部众北徙。我军可合北地、陇西、上郡、朔方、云中车骑。于一月初,乍暖还寒之际,奔袭居延泽!将冒顿及匈奴残部,全部歼灭!”
这种危险的事,万事怂为先的黑夫当然不会亲自去,等他到咸阳,向秦始皇禀明此事时,会力荐李信为帅的……
扶苏听罢,久久未言,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黑夫道:
“将军对杀死冒顿这件事,真是执念颇深……”
被看出来了么?黑夫也知道,自己三番两次对冒顿穷追不舍,必杀之而后快,的确有些明显,但他已顾不上这些了,笑道:
“只是觉得,树德务滋,除恶务尽,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