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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民夫屯长刘季,见过上吏!”
大胡子的刘季进了营帐,便朝屯田长史赫然下拜,此人是朝廷新设置的“朔方郡屯田校尉”下属,专门负责管理民夫。
长史倒也认识这个喜欢拉帮结伙,吹牛狎辱的大胡子,便抬起头,冷笑道:
“这几日来找本吏的人,多是谎称自己有妻有子,欲逃避屯田之任,莫非你也是如此?”
此言倒是将刘季要说的话堵住了。
时间已是八月底,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随着北假、河南地尽被秦军所占,匈奴远遁,这场战争也接近尾声。
边境辽远,养不活那么多人,兵卒要撤走一半,而年初时征发到边境,负责转运粮秣的十五万民夫,也算完成了自己的徭役,该准备动身回家了。
不过,来自咸阳的一纸命令,却让他们大为惶恐:皇帝下令,要给民夫们在广袤的北疆就地分配土地,有家室者妻子者,或家中独子者,需要赡养父母者,准其服役结束迁回原籍。无妻子者,于原地屯垦戍守,官府为其娶当地胡女为妻!
如此一来,除了专业的兵卒外,这片新征服的土地,就有了第一批农夫。
这可吓坏了不少人,虽然秦军在夺取北假后,建立了“朔方”郡进行管理,但毕竟一切均是草创。在来自中原富庶之地的民夫看来,这里是苦寒之地,就算朝廷承诺了土地、胡女,甚至是三年免税,都比不上回家的诱惑。
于是有妻有子的人欢天喜地,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至今单身的民夫则愁眉苦脸。
其中不乏有人假称自己有妻儿,或者是家中独子者,试图蒙混过关。但秦本就最重视军队的户籍身份管理,又托了纸张推行的福,每个人在服役时,所属郡县的官吏,都会将其个人和家庭状况抄录在一张麻纸上,由押送他们的亭长、屯长随身带着,到达服役地点后,交给管理徭夫的小吏。
家里有没有老婆孩子,是不是独生子,报出你所属的卒、屯,一查便知。
一旦被发现说谎,等待这些人的,便是一个“不直”的罪名,也不必着急回家了,就在本地做苦工赎罪吧。
于是再没人敢蒙混过关,只能后悔没早早在家乡说门亲事。
秦吏也不同情这些单身汉,监军的廷尉李斯甚至冷冷道:
“越王勾践之法,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今陛下一海内,而口数不足,却多有任侠少年三十不娶,到处厮混。我本就欲提议恢复此法,治一治关东风气,就让他们留在边境,以免归乡滋事!”
刘季三十六七的人,至今未娶,按理说也是要留下来的,但他却另有办法。
于是刘季一秒入戏,朝长史下拜,声泪俱下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自己其实是有妻的,其名曹氏,只是还没来得及在官府登记就离异了,曹氏留给他一个儿子,名叫刘肥,今年才三岁。自己独自抚养刘肥,真是含辛茹苦,因为要服役,只能将其寄养在父母那里,若是将自己留在北疆屯田,刘肥就要成为孤儿了……
“上吏若不信,且看抄录验传籍贯之上,有吾子之名。而沛县主吏掾萧何、卒史周昌、狱吏任敖等,皆可为我作证!”
刘季本就是地头蛇,做了官后,更是黑道白道都混得不错,半个县的官吏,都跟他有交情。
长史将信将疑地找出档案,刘季的验传上,除了父母兄弟外,还真有个“小男子肥”。
之所以只要单身汉,是因为强行拆散家庭毕竟不好,有家室的人就算留于塞外,也不能安心屯戍。见刘季言之凿凿,说到动情处,甚至鼻涕眼泪都出来了,粘得大胡子上到处都是,长史心一软,在确认无误后,便将刘季从留守名单里除去。
刘季千恩万谢出了营帐,瞬间就挺起了腰杆,得意地想道:
“幸好吾父吾母固执,硬要将那奸生子从曹氏处夺回,入了刘氏籍贯,不然,乃公可要在这苦寒之地喝凉风了!”
刘季觉得,这是老爹刘太公这么多年来,做过第二件正确的事。
第一件,就是当年生下刘季后,没有因为长相与他不大相类,而扔到沟里溺死。
去河边洗干净胡须,腆着肚子回到营地时,从沛县带出来的众人,正在安慰周勃……
卢绾等人年纪较大,都已娶妻生子,唯独周勃年少,尚未婚配,更非独子。他和其余十人,不得不留在本地,屯田戍守,只怕这辈子都回不到故乡了。
这一刀切得民夫们很难受,却无可奈何,秦就是这么冷漠而不讲理。
周勃质朴刚强,老实忠厚,他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对同乡们笑道:
“回了沛县,我还是要靠编蚕箔、为人吹箫奏挽歌混饭吃,在这北疆,却有地可种,三年免税,据说待满三年,更可赐爵公士!如此看来,留在此地也没什么不好。”
一边说,一边还拍着手里的弓。
刘季却看穿了他的目的,笑道:“周勃可不是能安心种地的人,你恐怕还想着,到再与胡人开战时,被征召入伍,射死一二胡人立功吧!”
周勃除了编蚕箔、奏挽歌外,还有一个本事,便是身高马大,能开硬弓,他本就想入县卒的,如今阴差阳错留在边境,做民夫时没有开弓的机会,以后说不定能一展所长!
周勃被看穿,有些害臊,说道:“我听人说,北地郡尉当年也是个黔首,靠着军功,如今已经做了卿,以后甚至有机会封侯!我周勃自问本领不差,或许也能立点小功……”
他们沛县人近两代人里,一直在换国籍,原本是宋人,后是魏人,最后是楚人,秦破沛县时,因为没打大仗,也无太多杀戮,对秦的反感,倒没有外黄、大梁人那么强烈,萧何刘季等人做秦吏,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但卢绾等人没有这种志向,都嘲笑说周勃太过天真,反倒是刘季不笑了,朝周勃拱手道:“周勃有大志,刘季佩服。”
周勃却突然道:“季兄也常言欲做大事,为何不留下来,一同建功立业?”“我?”刘季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却难得地严肃了起来。
“我在外闯荡这么多年,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崭新的九原城,它从过去的废墟里重新建立,这是民夫们两个月来的成果,这亦是秦军在塞外草原上,打下的第一根基石……
“人不辞乡,虎不辞山。”
刘季没有当众说出心里话,直到与好兄弟卢绾独处时,才道出了自己悟明白的道理。
“我家在沛县,我的伙伴乡党也在沛县。留在沛县,刘季便是无人敢狎辱的山中虎,呼朋引伴,置酒高歌,谁不畏我三分?但若离开了沛县,没了乡党为助力,刘季,便什么也不是!”
……
九原城以西一千里,贺兰山西麓,草原的尽头,沙漠的边缘,一群秦军骑士跋涉至此,站在丘陵上,眼前是一片倒映着苍天的湖泊……
“就是此处。”
义渠白狼嘴唇干涸开裂,他打开地图,点着这片大山和沙漠间的湖泊道:“那些被俘匈奴人所说的,草原尽头的大湖,沙漠边缘的明珠。”
一旁的傅直见着湖水碧波粼粼,已忍不住欢呼,想要去痛饮一番,却被义渠白狼拉住了。
“这是大盐池(吉兰泰盐湖),和花马池一样,里面的水能直腌肉,不能喝,需绕着湖泊找寻河流。”
距离河南地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秦军各路大军汇集于河套,在李信率领下,再度重创了头曼单于,使其仓促西窜。
义渠白狼一行人,便是跟着匈奴人踪迹过来的,他们在这个大盐湖畔,果然发现了匈奴人凌乱的马蹄印,那些俘虏说的没错,这里是匈奴每年迁徙的必经之路。
众人倒是想继续跟下去,但前方是茫茫大漠,广袤不知尽头,他们离开河套时带的补给已经不够,只能在此设立一个哨所,留下一百骑狩猎驻守,作为秦军最西面的据点……
……
九月初,义渠白狼等人回到了贺兰山东麓,将沿途所见报告给少上造黑夫。
“下吏奉李信将军之命,与傅直、甘冲将北地三千骑,出沃野渡西四百里,至唐温池,不见匈奴一人。至此,阴山以南,再无匈奴一牧民、一毡帐!”
“看来匈奴是真的远遁了。”
黑夫长舒了一口气,经过两年筹划,半载鏖战,总算提前达到了历史上秦朝本就做到的事,却匈奴七百余里!
匈奴甚至比历史上更惨,丁壮或死或俘,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一,就他们那可怜巴巴的人口,没个两代人,恢复不过来。
匈奴损失惨重,头曼单于威信丧尽,短时间内无法卷土重来,但黑夫却还有一个担心。
公孙白鹿道:“将军担心的,莫非是游弋至贺兰山西麓的月氏!”
匈奴溃败后,月氏却乘机好好地占了不少匈奴的牧场,他们的斥候,甚至到了贺兰山西麓来,还派出使节,欲与秦通使。毕竟眼看秦军横扫匈奴,战斗力令人震怖,匈奴尚且大败,更何况人口地盘尚不如他们的月氏?
“不,不是月氏。“
黑夫看着陈平送来的信件,这个家伙,在北地郡可没闲着,又跑到乌氏塞,通过乌氏商贾,搞到了不少关于月氏的情报。
其中,就有冒顿献爱妻爱马给月氏王的“新闻”!
冒顿,没错,黑夫可从未忘记,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狼之子!
对自己都这么狠,何况对别人呢?此人不除,终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这还不够,还得让他们世世代代,士不敢弯弓而抱怨!”
黑夫让人将来到贺兰山驻守,招降收纳白羊等部的”郡邸长丞“乌氏延唤来。
郡邸长丞并不是黑夫的下属,他归郡守管,也要向对九卿中专门负责外交、属国、少数民族管理的“典客”负责,乌氏延在招降花马池戎人,打探匈奴的情报上出力颇多,朝廷让他做了这官,一是嘉奖,二也是尽其所长。
“去告诉来接洽的月氏人,月氏欲朝秦,有三个条件。”
“其一,月氏王亲自入咸阳献贡;其二,容许秦商通过河西,前往西域,不得横加阻挠;其三……”
黑夫露出了笑:“献上匈奴寇子冒顿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