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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思兔为匈奴语,意为似油的河,此河之中当然没有油,之所以被这么形容,除了其流速缓慢外,还因为它流经的地区,沙碛纷纷变成了肥沃的淤泥,流域内水草丰美,是良好的放牧场。
只是和南边两百里外广袤的贺兰山草原一比较,就显得并不出众,于是匈奴人放过了此处,将整条河留给了白羊部,匈奴的羊奴放牧生活。
白羊部再往东,草原逐渐变为森林的地方,就是白羊和林胡的分界线,这是两部的主人,匈奴大单于划定的:羊奴牧羊,林奴狩猎,互不侵犯。
两部也会时常做一些贸易,白羊人赶着牛羊,去换取林胡的猎物、弓料,双方谨慎地守着界线,不轻易越过。
但这个夏天,林胡人却违背了几代人的誓言,在那些穿着厚厚皮毛的林胡猎手的带领下,一群身披黑色甲胄的中原人踏入了白羊部的领地,在那里修筑高高的土屋哨塔。白羊君被拘在匈奴单于身边,他的儿子派人去质问林胡人为何违誓,却收到了一份言辞傲慢的招降书。
“顺秦者昌,逆秦者亡!”
招降书的署名,是“上郡尉劫”!
河南地四部里,就数白羊与匈奴单于关系最密,经常有白羊女子成为单于阏氏,匈奴单于也嫁女儿至白羊,就算不考虑这点,也要为被拘在单于身边的人质着想。
白羊君之子还在犹豫之际,对方却等不及了,伴随着森林中的树木一株株被伐倒,秦军的大部队来到了白羊部。
接下来半个月里,整个都思兔河流域,都是一片杀声与血色。白羊人成片成片的死去,缓缓推进的秦军甲阵脚下下满是血泥和碎骨,淹没了黄色的土地。
等尘埃落定后,白羊部已被摧毁,抵抗的人统统被杀,其余奔逃四散,无辜的羊群愣愣的站在山脚,看着杀戳后染血的草地。
将军冯劫来到战后的土地,满意地听属下汇报虏获的牲畜数量,有万余头之多。
“将军,抓获的胡人怎么办?”
“留下放牧群羊的人手,其余人等,逐……”
他想了想后,改了主意:“全杀了!”
倒不是冯劫生性好杀,他这次带了两万大军,在远离上郡四百里外的地方作战,每天要消耗大量粮食。
虽然从一年前起,秦始皇就入粟于边,将大量粮食提前运往边境贮存,并让章邯开直道,今年又辟林胡道。后方车队在努力穿过新开辟的狭窄道路运来补给,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上郡兵中,不少人乃白翟种,和陇西羌、北地戎一样,属于半农半牧的民族,饮酪食肉是常事。不断消灭前方胡人部落,夺取其食物畜群,因敌于粮,以战养战,才是维系大军战斗力的最好办法。
但消灭白羊部还不够,这一场战争,冯劫想要立下更大的功绩!
冯劫年三十有余,便是身为比两千石的封疆大吏,这在秦朝已十分难得,还负责上郡防务,可见皇帝对冯氏的信重。冯氏也成了继王、蒙后,秦朝的第三大家族,且军、政皆有涉足,御史大夫冯去疾,更是相位的有力竞争者。
家族如此昌盛,本是好事,但在冯劫心中,十多年来,他一直过得很憋屈,总是被人压一头,功劳不显,声名不振。
作为冯去疾之子,冯劫很早就被选入咸阳宫为宿卫,但骁勇锐利的李信,世代宿将的蒙恬,这两人的光芒完全将冯劫盖过了。做郎卫那些年,他显得碌碌无为,秦始皇对他的印象,也停留在“冯去疾之子”,再无其他。
外放为校尉后,同为年轻一辈的将领,李信、蒙恬都得到了独当一面的机会,并就此立功,李信出太原、云中击赵,千骑逐燕王、太子丹于辽西,名动天下。蒙恬也凭借着父、祖的功绩,步步升迁。唯独冯劫,他跟在叔父冯无择手下为将,虽然每战都有斩获,却都是小功劳,不值一提,燕灭后,秦始皇在大殿上当众褒扬李信,其余人显得暗淡无光。
冯氏信奉的“脚踏实地”总算有了得到证明的一天,第一次伐楚,骄纵的李信、蒙恬翻船了,皇帝对他们大失所望,反倒是冯劫,靠着慢慢积累的功绩资历,稳扎稳打,重新回到了朝堂,再度进入皇帝的视野。
这次对匈奴用兵,秦始皇任四将为四郡尉,冯劫在感慨自己终于和李信、蒙恬站回同一起跑线上时,却对黑夫这个出身低微的“幸进者”有些不屑。
这是世代将门的骄傲,礼貌而拒之千里。
但自从赴任以来,冯劫过的亦并不痛快,上郡守羌瘣仗着自己是宿将,常豫兵事,对郡尉的职权有些侵夺。冯劫敢怒而不敢言,最后双方默契地将上郡兵事一分为二,他管理的,基本只是南部高奴地区军务,纠集士伍做战前训练。
李信、蒙恬的表现超出他也就罢了,对此二人的本事,冯劫是十分佩服的,并将此归结于陇西、云中方便让人发挥。但让冯劫不太爽利的是,他偏还被出身低微的“南蛮边鄙之人”黑夫压了一头。
西拓之策是黑夫首倡的,羊毛衣是他提议的,靖边祠是他鼓捣出来的,冯劫等人奉秦始皇之命履行,有点拾人牙慧的意思。
不仅在言辞方面占了先,黑夫还是个能干实事的人,就在冯劫为招降林胡自得之际,北地郡已经派细作把匈奴摸了个遍,顺便离间了匈奴单于与其子。河南地一片混乱,使得秦军去年能轻取花马池、林胡,全然成了北地郡的功劳!
而今,四郡分四路出兵,谁若是徒劳无功,甚至迷路败绩,便难免尴尬,冯劫知道,若再屈尊于羌瘣之下,他根本混不到什么亮眼的功劳,便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上郡出偏师,借道林胡,出其不意进攻白羊部,夺其牲畜积蓄为己所用,如此一来,可将河南地一分为二,阻断匈奴南北通讯,截断了贺兰山匈奴部众北退的后路,和陇西北地汇合后,还可向北进发,进攻这场战争,秦军最后的军事目标:河套!
让冯劫高兴的是,他的请求得到了秦始皇帝的赞赏,终于得到了单独出师的机会,不再做羌瘣,或是任何人的影子!
他现在征服了白羊,斩首近千,虏获牲畜数万头,算是和去年北地郡的战果持平。
接下来,就要在对贺兰的军事行动中取得先机!
“匈奴贺兰军闻白羊败,又知上郡、北地均在向贺兰进军,唯恐遭到包围,必率部众远遁。”
从贺兰草原去往河套的道路有二,分别位于贺兰山南麓,以及大河边,抢在匈奴人逃窜前占领南道,是李信的任务,冯劫就只管控制河道了。
可以这么说,要完成对贺兰匈奴人的瓮中捉鳖,上郡兵就相当于瓮盖。
若是盖得不够及时,这只大鳖可要爬出锅了……
于是,消灭白羊部,令部属休憩时,冯劫做出了一个决定:
“三千车骑先行,步卒休憩一日后缓缓上路!”
冯劫对他们寄予厚望,但终究还是落空了。
三日后,在都兔河的下游,冯劫的前锋遇到了狼狈逃回的百余车骑,个个疲倦而惊恐,说他们在渡过大河时,突然遭到了上万匈奴骑兵的突袭,十死六七,其余人向着四面八方溃败……
“上万匈奴骑兵!”
冯劫感到一阵不妙,整个贺兰地区的匈奴男丁加到一起,也没有这个数啊!这些匈奴人来自何处?
谜题很快揭晓,在秦军在白羊山谨慎地就地扎营防备时,数量足足有五六万头戴毡帽,手持弯弓的匈奴人呼啸而至,包围了他们!
瞎了一只眼的射雕者乌兰,手擎代表单于王庭的鹰旗,深深立在了秦军辕门之外三里处!
凝视着驰骋挑战的匈奴人,冯劫的面色,渐渐发白。
……
“得立刻回去,将此事立刻告知尉将军!”
付出了十数人的性命为代价,奉黑夫之命,去给冯劫传信的良家子甘冲一行人,才得以让斥候靠近到十里之内,看清了那边发生的事。
夏末的草原上,晨雾如低拂过地面的云,被撕成轻薄的片缕,在闪着金光的都思兔河上缓缓滑过,白羊山下,数千个白色的毡包遍布在这青翠草原之上,像一阵细雨后,绿茸上新长出来的蘑菇……
九死一生才逃回来的斥候说,每个毡包,都住着十个匈奴人,总计数万人之多,他们的马儿,几乎将河边的草地啃光,骑上它们驰骋,如同惊雷在大地尽头轰鸣,持弯弓射箭,则能下一场锋利无比的雨。
黑夫和李信在贺兰山草原找了许久的匈奴人,原来全部在这!
他们已经将冯劫经济的步卒团团包围在白羊山上,那只是座高不过百尺的小丘,匈奴人不断发动冲击和抛射,靠着稀疏的林木,冯劫手下的步卒在艰难抵挡着匈奴人的围攻。
隔着十多里,甘冲似乎都能感受到,数万匈奴轻骑奔腾时的隆隆巨响……
还有呜呜的号角声,却是从不远处传来的,尽管他们隐蔽在丘陵的山坳里,但仍被一支巡逻至此的匈奴骑从发现。
甘冲知道,很快,四面八方听到号角的匈奴斥候,就会闻讯赶来,剿杀他们。
“得有人立刻回去!”
他重复着这句话,立刻挑了十名最善骑马的部下,让他们不顾一切,向南奔驰!
在十人迅速向南离开后,甘冲自己却留了下来,他看向剩下的数十人,他们眼中或晦暗,或恐惧,任谁都知道,自己已深陷险境了。
甘冲目光坚毅而决绝,他是最出众的三名良家子之一,但风头却不及羌华、傅直。
他一直没找到让自己发光的机会。
直到现在,在他们面前,万余秦军袍泽陷入了陷阱中。
他抽出了剑,急促地说道:“吾等皆是郡尉所选的北地良家子,尉将军亲自为之撰写誓词,尔等可还记得?”
“开疆靖边,生死于斯。”
有人轻轻背道,郡尉另眼相待,这是扩充到一千人的良家子军引以为豪的事,也是迁徙到北地的秦人家族命运,不管曾经的故乡在哪,雍地还是咸阳,他们已经在边塞深深扎根。
“尽忠职守,无惧无退!”其余人大声说出了后半句,这也是世代军功地主的良家子的价值观!若惧胡戎,便不来边疆,不入军伍,若他们退步,胡马便要跑到家乡边放牧了!
“然,无惧无退!”
甘冲道:”所有人上马!分为数队,向西、向东行。此番不在杀敌斩首,只要不惜一切,吸引匈奴人。不管用什么法子,定要拖住够久的时间,让那十骑信使,至少有一人驰回贺兰山,将此处发生的事,告诉郡尉!”
言罢,他率先翻身上马,举起了手里的剑。
“二三子,此行非生既死,若吾等不幸践于胡骑,则马革裹尸,忠士墓园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