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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东北角崩塌的第二日,城东一处已经被浊水倒灌,完全无法下脚的里闾,一群魏人聚集于此,个个疲惫不堪,神情颓唐。
长达三个月的水攻围城,城内虽然粮食还算够吃,没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但因为缺少一块干燥的空地,他们只得悬釜为炊,又因为缺少柴火,这些粮食如何吃到嘴里,成了最难的问题。
先烧屋子里的木料家具,再烧昂贵的漆器,最后是华丽的丝帛。这些东西,用来烧饭却抵不上一根不值一钱的木柴,当丝帛麻布也烧完后,就轮到高冠、宽袖遭殃了。
这还是富裕人家的办法,穷人家更惨,只能靠嚼着生米度日。
所以这群昔日风雅高贵的士大夫个个破衣烂衫,冠带不知所踪,下裳也截短了,像他们嫌弃的泥腿子一样,光着脚站在浊水中,只是言谈举止还谨守着礼节。
他们的闲谈没持续多会,随着这间院子内一样东西被运出,众人纷纷过去帮忙。他们虽然都是不事生产的大夫文士,现在却个个捋起袖子,合力抬着一副没有上漆的棺椁,然后趟过水没小腿的街道,朝远处高出地面许多的高台宫阙走去……
那座高台叫“范台”,是魏惠王时修建的宫殿,它地势很高,上面有花木扶苏,鸟语花香,亭台楼阁,美不胜收。当年魏惠王整天带两名最宠爱的美女白台、闾须来范台游乐赏玩。
现如今,它如同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成了城东为数不多可以下脚的地方,围城期间,魏王假允许城东的贵族大夫携带家眷来此避难。
魏国贵族大夫们趋之若鹜,但惟独有一个人却没走,九十岁的唐雎坚守在家,誓与魏国百姓同辛苦,共生死,坚决不去范台。
当儿孙弟子劝他时,唐雎斥道:
“我三十一岁那年,燕军入齐,杀齐闵王,连下齐地七十余城,仅余莒、即墨。时田单守即墨,身操版插,与士卒同衣食,共辛劳,妻妾编于行伍之间!这才有了困守三年,奋力一击的复国壮举!”
“如今大梁被围,危如累卵,身为卿大夫,岂能抛弃民众百姓,自己去高台避难?务必戮力一心,卿大夫与百姓一体,如此,方能集众志而成城!”
话虽如此,但唐雎能劝动儿孙、弟子留下,却劝不动魏王和公卿贵族们跑到王宫高台,紧闭大门,继续宴饮笙歌,终日烂醉如泥,好麻醉自己,装作不知魏国随时覆灭的命运。
魏国贵族此举,让魏人越发寒心,士气一天低过一天。
现如今,大梁的墙垣终于垮塌,而作为城内守卒最后精神支柱的唐雎,也在惊闻城崩的那一刻,遗憾而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被许多人抬着的棺椁内,盛放的便是唐雎的遗体。
……
一行人艰难地跋涉到了范台,前些日子,这里还有不少公卿贵族的门客私兵看守,不让百姓上去,现如今,宫门却空无一人。
城破后,魏王立刻宣布全城放下武器,选择归降。明日,公卿贵族便要跟着魏王出城投降,离开这座被溺死的城市,门客私兵也作鸟兽散,各奔前程去了。
唐雎的儿孙弟子们,打算将老人家的遗体葬在这,因为这是为数不多,还有一抹黄土的地方。
然而,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却站在范台宫门处,伸出手,拦下了众人。
“曾祖父不能葬在范台!”他大声说道。
唐厉是唐雎众多曾孙中的一员,从小跟在唐雎身边,前些时日,就是他在照料唐雎的起居。
唐雎入棺时,众人便找不到唐厉了,大概是在哪哭着,谁料他却跑到这拦下棺椁。
“唐厉!”唐厉的父亲,也就是唐雎的孙子怒斥他道:“你这不肖子孙,竟敢拦棺?还不快让开!”
唐厉跪倒在水里,低头道:“曾祖父弥留之际一直在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他亦不愿葬在秦地!”
有人道:“大梁城内,何来秦地?”
青年指着身后的范台道:“如今魏王已携带公族百官,欲出城降秦,今日之后,魏就亡了,明日以后,此处便是秦境!曾祖父与秦国斗了一生,黄泉之下,他岂能安息?”
“再者,范台乃是魏惠王这昏君所建,惠王沉迷酒色,耽误国事,曾祖父一直不喜,更不能将他葬于此!”
“那你说该葬于何处?”唐厉的父亲扛着沉重的棺椁,眼里含着泪,悲愤地说道:“这方圆百里,哪里还有尺寸魏土!?”
其他人也嗟叹了起来。
“社稷都亡了,何况国土!”
“城内到处是水,一片乱相,也等不及送往城外了,难道要等秦人来羞辱夫子尸身么。”
“人死为大,总是要入土的。”
“我……”唐厉一时间一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抬着唐雎棺椁,登上了范台。
作为小辈,他的话是不顶用的,最后只能擦擦泪跟上,与众人一起,将棺椁埋在范台一角,开始了简陋的葬礼。
城内条件简陋,没有素帛黑布,却不缺少唱颂挽歌,捶胸痛哭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他们不仅是在为唐雎哀悼,也在为即将灭亡的魏国社稷追悼。
“四百多年前,晋大夫毕万封于魏,是为魏氏。有卜者预言,毕万之后必大矣,万,满数也;魏,大名也。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今命之大,以从满数,其必有众……”
“果不其然,两百年后,魏氏之孙曰魏桓子,与韩康子、赵襄子共伐灭知伯,分其地。”
“又五十年,桓子之孙曰魏文侯,奉天子之命,帅韩魏伐齐,入长城,战禀丘,斩首三万,获车乘两千,虏齐侯归于成周,遂列为诸侯,魏国始兴!”
“文侯之时,魏有李悝、翟璜为相,颁布法经,西门豹治于邺,河东河内家给人足,政通人和。且有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讲学于西河,一时诸子人文荟萃,皆集于魏。并以乐羊、吴起为将,兴武卒,东破齐,西逼秦,北吞中山,南败强楚。那时候的魏国,无愧为天下霸主!”
“至于惠王,仍延续三代霸业,有逢泽之会,泗上十二诸侯俯首称臣,秦、齐亦朝魏国。可惜惠王昏暗不明,至于晚年,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秦地七百余里,丧师数万……”
“待到襄王时,魏国已失霸业,夹于秦楚齐三强之间,日渐卑微。”
“唐公便生于孟子见魏襄王之年。”一位与唐氏世交的大夫叹息道。
“唐公一生,活了九十岁,见魏国之日削,虽辅佐信陵公子一时中兴,魏国却仍逃不脱亡国之运。”
“幸而,唐公不必与吾等一样,亲眼见到魏王肉坦出降的那一幕!”
人越聚越多,大多是伏在唐雎墓前哭诉亡国之痛,眼看众人越发悲愤哀伤,唐厉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朝着曾祖父的坟冢三稽首后,默默离开了范台。
……
大梁四门已经洞开,但秦人仍未进来,城内水泡的太久,疫病流行,秦人不会冒这个风险。
他们要魏王带着城内所有人出降,届时魏国王族将作为战利品,送往关中,大梁城内的魏人则会被分开安置。
作为一个亡国之人,唐厉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被水泡了两个多月,士气低落的大梁魏人再也没有反抗的心气了,他只能淌着水,迷迷糊糊地走回家,推开了书房的门……
这里也被水淹着,没过了脚板,为了让家人吃一口热饭,家里干燥的东西全当柴火烧了,连唐雎收藏了多年的简牍也不能幸免。可唯独书架的一角,一堆包裹着葛布的古旧竹卷,唐雎说什么都不准烧。
唐厉走过去,打开了它们。
这里面,有《短长》,有《张子》,有《苏子》,都是纵横家的事迹,记载了张仪、苏秦、苏代等人游说诸侯,纵横睥睨的言谈举止,是每个想学从衡短长之说的青年入门必修。
唐厉便曾怀揣这样的梦想,他从十岁起,就把这些书卷当做故事来翻,钦佩张仪苏秦以一己之力撬动诸侯平衡的壮举,揣摩其语句,刻意去模仿,摘抄!
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练就那样一身本领,继承曾祖父的事业,游说诸侯,发起合纵,让魏国转危为安!
可惜,还没等他将曾祖父的本领学完,唐雎已逝,魏国也要亡了……
唐厉合上那几份简牍,拿出了一直藏在怀里,方才在葬礼上也没抽出的几个竹卷,这本来是想烧给曾祖父的。
这是《唐子》,是唐厉在战争开始前悄悄动笔写的,他想将曾祖父那些不辱使命的事迹,通过自己的笔记录下来,让曾祖父能和张仪苏秦一样,被后世牢记……
但他才刚刚写完,大梁就陷入了围困。
将这半卷《唐子》在案上展开,却见上面已经写下了《秦魏为与国》《唐雎说信陵君》《唐且见春申君》三个故事,都是唐雎巧妙利用纵横之言,游说秦昭王、春申君,以及规劝信陵君的真实事件。
按理说,唐雎死,魏已亡,《唐子》的故事,就要戛然而止。
但,真的就到此为止了么?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简牍上,将已经枯黄的竹简润湿。
“我不甘心!”唐厉咬着牙,想到遗憾谢世的曾祖父,想到他努力了一生,试图挽救的魏国现已沦亡,唐厉心里在流血……
他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很想做点什么,让自己不这么难受。
就在这不甘的驱使下,鬼使神差般,唐厉找出了笔,就用下面的浊水磨了墨,捋起袖子,开始在竹简上写下一篇新的,却是虚构的故事……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
他将故事的开始,放在安陵,一处数年前唐雎曾带他去拜访过的魏国封君领地上。那位安陵君在这场战争开始时,对秦军进行了抵抗,但他的小小武装很快就被扫平,安陵君无奈之下只能投降。
唐厉重新塑造了安陵君,让他变成了一个魏国人渴望已久的贤明君侯……
接着,在唐厉笔下,已经死去的曾祖父唐雎,复活登场了。
“唐雎对曰: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唐厉含着泪,仿佛真的看到曾祖父依然坐在面前,对他讲述短长之术。他让自己笔下的祖父,在秦王利诱时,说出了往日他常对唐厉说的那句话。
祖宗之地,不敢弃也!
这与视祖宗之地不甚惜,举予与秦的历代魏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写到这,他卡了壳,但咬着笔杆想了想后,再翻了翻《张子》《苏子》里一些段落后,唐厉眼前一亮,手中的笔越来越快,一段惊心动魄的冲突在竹简上赫然出现。
秦王霸道,想要将世上任何一块土地都夺到手,既然来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
他狂妄地称自己为天子,还说天子之怒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试图恐吓唐雎!
然而,九十岁的唐雎见惯了世面,哪里会惧他,他反问道:“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唐厉笔下,天生长了一副反派暴发户嘴脸的秦王政不屑地挥挥手说:“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真正的高潮到了,唐厉一边咬着指甲,一边提笔写下唐雎的回答:“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那么,什么才是士之怒呢?
那些历史上不畏强暴的侠士刺客形象,浮现在唐厉眼前。
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在唐厉看来,时代需要这样的孤胆英雄,在军队国力无法与秦抗衡时,凭借一己之力,杀了那贪得无厌的秦王,掏出他的虎狼之心!
第一个荆轲倒下了,但肯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荆轲!
写到这,唐厉已经完全沉醉了,为了自己想要的剧情,他也不顾事实和逻辑,便直接让唐雎挺剑而起!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什么?面见秦王不能带剑?没关系,唐雎的这把“剑”不是藏匿而来,也不是操持而入,更不是取之于人,乃是人们同情弱小的心灵之剑,是从天而降的一把正义之剑!
“壮哉!”
他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的看到,自己的曾祖父虽白发苍苍,但身上却散发着布衣之士的英雄气概,吓得那秦王政色挠,长跪道歉……
亡国之人唐厉,在这卷竹简上,靠着自己的笔,为魏国人赢得了现实里无法获得的胜利。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虎狼之心的秦王,也会被曾祖父逼得如此狼狈!”
但是他的笑声却越来越小,越来越难听,最后变成了嚎嚎大哭。
唐厉难道不知道,这都是假的么?
祖宗之地,早就被魏王一块块割出去了。他的曾祖父,这一生从来没有见过秦王政。安陵君也早就投降了,更没有什么布衣之士拔剑逼王……
编的,统统都是他编的!
面对曾祖父的离去,面对亡国之痛,面对这一片狼藉的大梁城,面对这残酷刺骨的现实,唐厉只能以夸张渲染的故事,敷张扬厉的笔墨来安慰自己。
“有什么用?”
他折断了笔,拍打着案几,嘶声力竭地大喊道:
“梁都已崩,魏王明日便要带着全城的人,出去投降秦军了!”
“两百年前的魏国社稷,亡了!亡了!”
回到现实后,唐厉开始到处寻找刀削,火烛,想要将方才写下的东西毁去。
但当他将刀削按在第一个墨字上时,却又迟疑了,艰难地取舍后,终于还是扔了刀子,将竹卷收起,同《唐子》其他三篇放到了一起。
罢了罢了,不管真假,魏国亡了,唐雎也逝了,真假又有何关系呢,就留着它吧。
或许,让它流传出去,能平衡许多亡国者和将亡者的心呢。
或许,它能像今日激励了自己一般,激励更多的人,告诉他们,纵然国家灭亡,社稷崩塌,家园荒芜,也不要忘了那颗不畏强暴的士心!
唐厉紧紧捏着竹卷,发誓道:“只要此心不死,我相信终有一日,魏人终能复国,收复大梁,到时候那范台之上,将不再是秦土,曾祖父也能瞑目!”
那么,就给这篇故事,取一个名罢。
唐厉已想好了。
“唐雎,不辱使命!”
……
与唐厉笔下的酣畅淋漓的故事不同,胜利者终归是胜利者,失败者终究是失败者,成王败寇,现实不会因为一篇策士文章,或者一本日记,有任何改变。
大梁城崩的第三天,大梁城外,响起了一声声钟鼓齐鸣,秦人的军队整整齐齐排列在此,他们的王贲将军,威风凛凛地乘驷马大车在前。
站在兵卒堆里看热闹的黑夫不断踮起脚尖,他终于看到,那洞开的大梁西门内,末代魏王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在深一尺的水中膝行而前,一路跪着来到城门外,向秦军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