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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汴梁城郭西隅,永林坊百福米行后院偏厢房,一灯如豆,光晕昏暗,映在纸窗上,除了灯光,还有一条削瘦的人影。
人影徘徊,垂头负手,显得心事重重。
米店值夜的老于头,已打着灯笼,来到门外催了好几回,但屋内之人,却只道“稍待,还有些许账目未清”。
老于头只得摇头走开,心下甚是不解,这邓账房账目一向算得精准快捷,从未有象今夜这般拖延至夜深。唔,先前曾有两人来找过邓账房,这两人走后,邓账房就开始焦虑了,莫不是与此有关?
老于头大字不识一个,好歹活了五十好几,这心思倒也活泛,猜了个**不离十。
没错,邓账房忧心忡忡者,不为流水账目,是为流水也。
邓账房,嗯,大名邓召,一个屡试不第,当过钱谷目吏,而后因不忿官府在量斗上做手脚,发了几句劳骚,便被上官借故开革的失意文人。不过,如今的邓召已今非昔比,因为情报工作相当不错,得到军主的肯定与嘉奖,已经被提升为东京情报组的主事。
不用上阵撕杀,不用摸爬滚打,有足够的经费与生活费,在繁华的大城里过着平静、偶尔也带点刺激的生活,邓召很满意。他只想踏踏实实将这“包打听”的工作做好,每月整理成册,上交情报司。然后,像一个普通的东京人一样生活——这是北俘路上,妻子临终前对他的要求:好好活着,不管是当人还是当奴隶,也不管在东京还是上京。
邓召的妻子,是他的表妹,两人青梅竹马,无论婚前婚后,他都很听妻子的话。放到现代,邓召就是个合格的好丈夫。邓召不敢违背妻子的临终遗言——幸运的是。他不用当奴隶,也没有被掳至上京。他做为一个人,回到了东京。
邓召一直没有续弦,陪伴着他的,是佛经一卷,每夜必诵之,为妻儿超渡。而今夜。他没有念经文,所有的思绪,都被半个时辰前送达的一份情报打乱了。
出大事了!
情报是驻守河阴的留守司前军同、副两位统制联名署印发来的:杜充密令决黄河!
邓召不是梁山人,也不隶属梁山水师,但他是个读书人。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邓召算得上半个秀才,他没可能知天下事,但百里之外,滑州之畔,黄河之事,他却是清楚明白。
李固渡一掘开,会是什么后果?洪水猛兽。不足以形容万一。汴梁城内外,包括开封府十六县,除了事先撤离的军兵,黎民百姓,几乎无处可逃。杜充会事先通知疏散民众吗?绝无可能!消息走露,非但民众会群起反对,金军那边,也会立即派兵阻止。甚至提前引发渡河之战……
邓召不是将军,甚至算不上军人,用怎样的兵法策略才能赢,他不知道。但怎样的“策略”是损人不利己、是天怒人怨、是千夫所指、是遗臭万年……他以一介草民的眼晴,与一个普通人的良知,却看得清楚,想得通透。
金军南渡。中原遍地狼烟,百姓又将面临浩劫,而杜充此举,看似阻敌。其实完全是助纣为虐,甚至为祸更烈。
王贵与徐庆将这个重大消息传过来,也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却又无力解决。所以看似传递情报,其实说难听点,是祸水东引,将这个大难题,甩给了天诛军。虽然这行为有点不厚道,但邓召还是心下感激,就冲着这情报的价值,被利用也值了。
若是寻常之时,邓召会直接将情报转到梁山水师分部,让张师长与马知府联合向杜充施压,杜充必忌惮;再不行就派出大军,再来一次兵威万胜门,十有**会令杜充不得不收手。但是,现在不是远水救不救得了近火的问题,而是梁山水师,也面临极大压力,在此非常时期,根本无兵可调。寄希望于梁山水师,是不现实的。
怎么办?事不宜迟,一旦杜充有所察觉,后果难料。
灯芯越燃越短,灯光也越来越暗,邓召抓着密件,来回踱步,焦虑异常,丝毫未觉。灯芯终于燃烬,屋里倏地陷入黑暗。
剪去灯灰,挑起灯芯,噗!灯花轻爆,照在邓召蓦然发愣的脸上。那绽放的灯花,似乎一下照亮了他的心房,这一瞬间,他有了明悟。
“就这样吧。”邓召下定了某种决心,眉头舒展,神情一派平静空明,将手轻轻按在那卷佛经之上,默念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芸娘,为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违背你的遗愿了……”
……
杜充近来比较烦,先是不时听到手下军兵小声议论,说什么决黄河之事,然后有仆役出府购物,回来也窃窃私语。有心腹探知后回报,说是城内百姓谣传,留守下令决开李固渡,水漫汴梁城。
杜充听到这话,当场暴怒,不消说,定是王、徐二将走露风声,当真是天作胆!正要下令召二将入城,卫兵传报,有数十太学生聚集府外,请求留守出面澄清传言。
太学生!文官出身的杜充太清楚本朝太学生的能量了。在靖康年间,太学生鼓动东京市民,评斥“六贼”,挽留李纲,掀起了一阵阵朝野风暴,甚至影响到朝廷堂堂宰执的去留。这股风潮,即便是到了建炎年间,也没消停。就在两个月前,太学生陈东与欧阳澈,上书评击当朝枢相黄潜善与汪伯彦。更以天作胆,斥责官家未得父兄传位,是为“僭越”。
这一下,当真是捅到了龙肺管子,天子一怒,血溅三尺。陈东与欧阳澈,被弃市。虽然太祖有遗训,士大夫不因言获罪,但时逢乱世,当用重典。杜充对此是举手赞成的,如有可能,他还真想将府外那数十名多管闲事的太学生全砍了……只可惜,只有天子有权举起这把屠刀。他纵然是三品大员,也断不敢对这些士子下手。
不能来硬的,那就只有来软的。杜充硬着头皮,出到府外,摆出一副亲民之态,一再“僻谣”,声言此乃金人的阴谋。蹩脚的拙计耳。为的是混搅视听,令东京军民不战自乱。
这番说明,听上去挺在理,也很合乎逻辑。聚集在留守府门前的太学生与部分市民,也就慢慢散去。
杜充好不容易打发走这帮瘟神,又有一个份量不比太学生聚众轻多少的人物来访——宗颖。
宗颖虽然挂着个开封府通判的名头。但屡屡建言,杜充都充耳不闻,毫不采讷。宗颖愤然之下,寄于大相国寺,为父守丧,再不参与政事。但这一次,他也不得不动了。
昨夜。寄居于大相国寺的宗颖居所,有客来访,一番密谈后。宗颖彻夜难眠,次日一早就来到留守府,也看到了先前太学生与市民聚集的场面。杜充一番言辞,对缺乏政治头脑的太学生,以及仅凭流言就登门问罪的市民,还是颇具说服力的。但这一套对宗颖,却不好使。莫说宗颖对杜充此人了解甚深,光是情报的来源准确,就绝非市面上的流言可比。
这一下,杜充的头又大了几分。说实话,对宗颖此人,杜充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但是。这个不怎么放在眼里的家伙,你可以不理会他,却不能随便动他——宗老相公的余泽与影响力,在整个东京。不可小觑。
这么说吧,如果杜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拿几个太学生开刀,只要暗地里下手,死不承认,或者可行。但对宗颖此人,就算想下暗手,这汴梁城里,也找不到人敢干。
因此,杜充尽管头痛不已,却不得不打点精神,继续与宗颖周旋。
宗颖只身前来,却比先前府外那数百人群更难应付,因为市民不明真相,会因流言而来,也会因慌言而散。宗颖却是不同,他有切实情报来源,已证明所谓的“谣言”,实有其事。
杜充是官场老油子,知道什么时候该瞒,什么时候该露;面对什么人要虚言以应,什么人要直言不讳。因此他很干脆地承认了:“唯今之计,阻敌南渡,舍此无良策。本府已上奏朝廷,天子也已批复准行。敏之贤弟,你还是早早收拾行囊,扶枢归梓吧。”
天子这顶大帽子一压下来,宗颖纵有千般愤懑,也被憋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建炎天子还指望黄河决流,阻挡金军,尽可能争取更多的时间,自家好从容南狩呢。你不让决流,是何居心?莫不是要陷天子于险地?这些言外之意,杜充不必点出,以宗颖为官多年的阅历,自然会从话中读出。
谈话进行不下去了,宗颖愤然起身拱手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决黄河者,自掘坟墓耳。”
杜充面无表情摩挲着手中茶盏,良久,仰脖一饮而尽。
先是太学生与市民闹事,再到宗颖登门问罪,杜充已感觉到,王贵与徐庆的前军靠不住了。当下派出汪同去找留守司右军统制、副统制过来,看看能不能说动后军出动执行此计划。
不料半天之后,汪同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杜充差点摔杯子。右军两名统制,均表示军务繁忙,要训练军兵,备战金军,稍晚些再来拜会。据汪同所言,这两名统制的确是在搞训练——只是无论怎么看,都象是刚刚出动的样子,再加上有眼线告之,宗颖才离开不久……
嗯嗯,宗通判也在发挥自己的影响力了……右军两名统制,既不敢得罪上官,又不敢不给宗颖面子,干脆借口训练,一避了之。
汪同小心道:“要不,属下再去找左军……或者后军?”
“不必了。”杜充摆手让汪同下去。宗颖不会闲着,必会前往左军与后军劝说。好你个宗敏之,看你能在东京呆多久!只要离开东京,无论到何处,再见之日,便是收拾你之时!哼哼!总归是时日尚短,未能完全拾夺军心啊!还是用自己人牢靠。
杜充决定向郭仲荀请援,这位副留守手上还有七、八百人,虽然不是精兵(其精兵在汴河之战时,被狄烈歼灭殆尽),辅兵杂役甚多。但挖堤决河,又不是打仗,是兵是民都无所谓,有人就成。
翌日,杜充准备亲自登门拜会郭仲荀。求人嘛,当然要摆正态度,而且以郭仲荀的身份职位。他去拜会也是应有之意。
刚出府门,一抬头,突然愣住,远处长街尽头,人群熙攘,正向留守府涌来。
杜充眼皮子好一阵跳。正要派人探问,却见护卫头领汪同慌里慌张跑来,神情就象见了鬼一样,手向后指,结结巴巴道:“旗……旗子……天诛军的旗子……”
杜充身体一晃,差点想转身,但还是生生忍住了。斥喝道:“慌张什么,天诛水师距此数百里,更被金军大军重围,自身都难保,怎会现身此地?你莫不是看花了眼……”杜充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也看到了那面飞扬的鲜红旗帜、金色的六芒星……以及,大旗下的那几个人。
旗帜不大,旗杆也细。不象正规的军旗,带着匆匆赶制的味道,由两个年青人扛着。前面一人,年约三旬,貌不惊人,手上捧着一物。三人身后,是许多看热闹乱哄哄的市民。
杜充正惊疑不定间。身后有人面熟的家兵小声禀报:“走在前头那人是永林坊百福米行的账房,好像姓……邓。后面两人,左首那人是城西土地庙的小杂役,另一人倒不识得。多半不是脚夫就是给役。”
说话间,三人与大旗一并来到眼前,左右卫兵拔刃而上,三人面无惧色,只是平静看着杜充。身后吵嚷的人群也一下安静下来。
杜充挥挥手,让卫兵收起兵刃,但仍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淡然道:“尔等何人?所为何事?”
“天诛军第二情报司主事,邓召!”邓召丝毫不介意周遭人群的骚动与眼前卫士的惊怒与杀意——杜充的八十卫士,死得太惨,也与天诛军结下深仇。
“狄烈还留下了棋子。”杜充冷哼,“好大胆子,今日现身,就不怕本府将尔等枭首送往太原?”
邓召今日现身,已存死志,当下从容道:“我天枢城与东京乃是盟友,杜留守何出此言?”
杜充语塞,他还真差点忘了这一茬。没错,两军是盟友来着,盟约是自己签署的,还盖着留守司大印,现在也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杜充打了个哈哈:“本府适才只是试探邓主事的胆气……不错!天诛军果然练兵有方。三位今日前来,有何见教啊!”
邓召将手中物事——一张檄文递交上去。
杜充打眼一看,脸色就变了,越往下看,脸色越难看,看到末尾时,更是眼珠凸出。
邓召负手昂首,将檄文末尾那句朗声念出:“决黄河者,天必诛之!天若不诛,我天诛军必代天而诛!”
人群大哗。
杜充脸色铁青,将檄文揉在手心,拂袖而回。
……
杜充决黄河的计划,最终胎死腹中。但令人无语的是,真正使这条毒计流产的,不是东京市民,不是宗颖,也不是邓召,而是金军!
十一月二十四,得到消息的金军,不等黄河结冰,就开始进攻滑州,力图控制李固渡。驻守滑州的八字军,因主帅归隐,内部叛乱,军心动荡不安,战意低迷,战线岌岌可危。
杜充当即下令东京军民做好撤退准备。一个战区长官,刚开战就要逃跑,这场仗,不用打就完蛋了。
东京城,陷入兵荒马乱的末世混沌中。
就在这个当儿,杜充也没忘记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的罪魁祸首:前军的王贵与徐庆。当即下令捕杀二将。结果拿着令箭的汪同杀气腾腾而去,垂头丧气而归。带来了王、徐二将,早在数日前,就带着家眷与数十亲兵,离城而去,不知所踪的消息。
这犹不算,偏在此时,又有家兵来报,他们赶到永林坊百福米行,却被告之,那邓账房已辞工。再一追查,此人竟已躲藏到大相国寺内,与宗通判毗邻而居……
杜充几乎抓狂,堂堂东京留守,在辖区内杀几个小人物竟都这般难?!可恨啊!已经没时间了,否则真想将大相国寺那几个家伙一并弄死干净。
十一月二十七,杜充率东京留守司左、右军及开封府十六县厢军大部,共计三万余人,仓皇逃出汴梁城,南下建康。东京的防守,全丢给郭仲荀这位副留守。
郭仲荀也不是笨蛋,天下间可不止你杜公美会脚底抹油——郭仲荀也带着本部后军与群龙无首的前军一部,再加上本城留下的部分守军,合计万余人,踩着杜充的影子,跟着跑了。
十一月三十,在滑州苦苦鏖战的八字军,得知后方逃走一空的消息,全军差点崩溃。再无战意,连夜撤离滑州,往南而逃。
十二月初,金军不费一兵一卒,占领空无守军的东京。
由于黄河没掘开,金军的南下攻势没有受到影响与阻滞,如此一来,将比历史上更快杀到江淮,陈兵长江。赵构的逃亡之路与命运,也将会比历史上更为苦逼……
此事对宋金两国战事的影响极为深远,许多发生在建炎三年的大战与事变,亦因此而提前上演。
历史的车轮,在建炎二年岁末这一刻,开始走向不可测的方向……
狄烈在太行、在河东,拳打脚踢那么久,对历史的影响,尚不及邓召这奋身一搏。
小人物,有时也能改变大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