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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善软了,不软不行。他这辈子头一回拿着一份写有他大名的皇家懿旨,就他一个土老财出身的“军将”,如何能承受得了这种巨大的幸福感?其余义军首领,都远远地伸长脖子,想看一眼那卷轴上写着什么,怎会令他们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大哥如此失态。
当然,这只是一种下意识动作而已,就算将那份懿旨塞到他们眼皮子底下,也是干瞪眼——不认字啊!比如坐在王善身边的杨进,稍微探一下头,就可以看到懿旨上的文字。但看到又有什么用?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
河北义军首领中,粗通文墨的只有一个王善,还有张用也认得几个扁担大字,这也是王善能当头的又一个重要原因。
正当张用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看看之时,那位发了一个卷轴就把王善震瘫的英挺少年,从怀中摸出一个印鉴与一张白纸,在印泥上沾了沾,啪地一下盖了个印,向张用招招手:“张统领,你原为相州弓手,后为都头,想必也是认得一些官文告示的鉴印的。那么你且过来看看,这印鉴是否眼熟?”
张用已经知道这少年不过一小小什长,本不放在眼里,但不知为何,这少年此刻脸色庄严,气势逼人,有一种令人不得不听从的奇怪感觉。就在这种奇异感觉的驱使下,张用不由自主接过那盖着印鉴的白纸,只看了一眼,就煞是眼熟,还真是在相州官衙里见过。是什么字呢?
“相”,这字再熟不过,相州城门上写着呢,最少见过八百遍;“公”,这字也好认;还有一个“国”字,也不算生僻,很常见;最后一个“印”字。官衙文告上总见着,更熟……四个字全认识,张用小小开心一把,但当他顺口将四字组合好连起来一念,表情一下木愣了——
相国公印!难怪那么眼熟,原来还真是在相州官衙中见过……等等!相、国、公?!
张用浑身一哆嗦,张大嘴巴看向眼前这气度俨然的少年。
赵梃双手托印。面色庄重,环顾全寨义军首领,一字一顿道:“吾,太上帝君,二十三子,相国公。赵梃!”
“张用叩见相国公。”张用虽是粗人,反应却丝毫不慢,纳头便拜。这年头,本就没什么人胆敢冒充皇子,更没可能手持王印,在东京城下大刺刺冒充皇子。反正他张用绝不敢怀疑。
相国公?这个少年竟是相国公!那可是建炎天子的皇弟啊!
有不少随大流的义军首领已经跟着跪下,尚有一部分首领将信将疑。这其中就包括杨进、李贵、丁进等大头目。这些人能混到眼下的局面,多少粗中有细,不是那么容易对一个印章拜倒的。
而就在这时,王善却高举懿旨,恭恭敬敬跪下、伏拜:“末将王善,叩见相国公。”
最有见识的王善都拜倒了,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于是大厅之上,伏拜一地。
赵梃坦然受之。随后身体一让,露出身后的狄烈,朗声道:“赵梃昔日贵为皇子,但眼下只是天诛军中普通一卒。天诛军中,无王、无公、无侯,唯有战士、唯有勇将、唯有军主!”
被赵梃这么先抑后扬,再重点烘托。众首领不管是惊讶、疑惑、不服、不甘,却不得不在这大势之下,向狄烈行了大礼。这么样一弄,王善以下。所有义军首领都在气势上被打压了下去,先前那种平起平坐的心思,却是再也没有了。
狄烈淡笑着对神情还有些狼狈与尴尬的王善道:“王副都统制,懿旨里写些什么,你可以向大伙说说。”
“是。”这一瞬间,王善竟显得分外恭谨。告了个罪后,转过身,将懿旨展开,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微微发颤的语调道:“此乃渊圣皇后亲自手书,降旨于我等……”
王善一张口,就将刚刚想要站起身的河北义军首领们,吓得脚一软,又呼啦啦跪倒一片。这一回,再没人心头不爽了。
“……河北义民,奋起击贼,其勇可贾,其志可嘉……宜与天诛神军齐聚太原,共攘盛举,顺天应运,不负圣意(宋时称皇后为‘圣人’,这里的圣意,指皇后而非皇帝)……”
王善念了长长一串,好在狄烈也知义军多为大老粗,所以让朱皇后写得白一点,别弄得太骈四骊六的。果然,这些话并不难懂,意思也很明确——皇后招揽了!你们来不来?
一边是旧恩主奄奄一息,新上官满怀恶意;一边是堂堂皇后下懿旨招揽,更有皇子国公纡尊降贵,玉趾临寨,当面劝归——这还用选吗?
张用第一个跳起来:“北上太原!”
李贵几乎不分先后举手高呼:“北上太原!保卫圣后!”
所有的义军首领都纷纷坦胸露膀,高举手臂:“北上太原!保卫圣后!”
声音之大,几乎将木楼大厅的顶子给掀喽,惹得外面的岗哨不时探头探脑。
自古以来,匪寇也好,义军也罢,一旦成势,最想的还是洗白上岸,披上一身官皮,搏个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王善等河北义军,举事的因由本就是驱逐北虏、匡扶社稷。这样的行为,自然就更想得到朝廷的认可,进而收编成军。
宗泽以东京留守司名义,授予众首领官职及军队番号,这些首领们多多少少也知道,他们只能算半官方而已。纵然如此,这半官方的身份,对义军首领而言,也是弥足珍贵。而现在眼看就连这半官方的身份都要被剥夺,大半年来的辛苦卖命,就要随恩主逝去,被打回原形,众首领谁心里不憋屈?可有什么办法,头上这顶草寇的帽子,戴得太久了,一时半会又怎么摘得掉?
而这一切,却都在转眼间掉转过来,他们真的有可能拥有正式的官军身份了——而且,收纳他们的。还是亲和度极高的同属性军队——无论是天诛军,还是白马旅,最初的出身,不都是草寇么。说句诛心的话,哪怕宗泽还活着,他们也更愿意背弃东京、投向太原。
这很好对比——你宗泽大还是皇后大?建炎朝的官兵好相处,还是同样出身的天诛军好相处?
一切正如狄烈所料。祭出皇后这个“杀手锏”,对这些一心想脱“寇”入“官”,却走投无路的义军首领而言,不啻于在眼前打开了一条从天而降的金光大道。只要不是还在治疗的人,谁不拚命挤上这条道?!
收降数十万大军,听上去困难重重。但只有逮住一个绝好机会,再抓住对方弱点,搬出如山后台,开出令对方无法拒绝的价码。一切,便水到渠成。
不过,狄烈需要这些人不假,却不想让他们抱太大期望值。以免届时达不到预期希望,容易滋生愤懑,惹起无谓的事端。所以有些话他还是要说在前头:“诸位头领的拳拳报效心意,狄某很理解,也会如实呈报皇后。但有一点,希望诸位心里有数——天诛军是一支正规军,绝非乌合之众,更非草寇。诸位头领麾下的军兵。必须经过整编,汰弱存强。你们的职务,不可能再是什么统领、统制……不过我可以保证,当这些军兵重新整编成军之后,不管分到你们手里的人马多少,一定会比现在强十倍、百倍!”
王善与众头领交换了一下眼色,齐齐点头。拱手致礼:“既入天诛军,便当遵循军令,重编成军,此亦为我等多年夙愿。”
事情出奇的顺利。接下来,就是商讨如何脱离东京,北上太原的具体方案了。说实在的,几十万人撤离东京,北上太原,这才是一场真正的挑战,可谓困难重重。试想,连狄烈这一支全副武装的士兵,都没法走陆路来东京。如此之众的流民,又怎么可能扶老携幼、搬运着坛坛罐罐,千里迢迢北上太原呢。
狄烈向侍从官赵梃招招手,后者在众首领敬畏而怪异的目光下,毫不介意地行礼,然后取出随着携带的地图。
地图这种东西,可是宫中珍藏,不要说王善这等义军了,就算是普通官兵军将,也未必见过。因此在拼起的大桌上一摊开,那些简练的山川谷道、河流大泽,看得众首领眼花缭乱,啧啧称奇。愈发有一种天诛军果然是正规官兵的念头。不是官兵,不是皇室御卫,如何能有这般连东京留守司衙门都不曾有的精妙地形图?而且看那地图的标识,还是宫中印花漆封,皇室专用,这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众首领们心里平添了一颗定心丸。
“诸位请看。”狄烈用信手拈来一根筷箸,在地图上标注的太原至东京沿线一划,侃侃而谈,“撤离东京,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过黄河。各位头领的堡寨都是沿河而筑,最近一个堡寨,甚至距离滑州之黄河大桥不足二十里,所以过黄河绝对不成问题。东京方面,早就狠不得各位自行上路,只是不在其位,不便开口而已。一旦杜充继任东京留守,客气点就是逐客令,不客气就直接下驱散令了……”
众首领听到此,脸上都是一片黯然,隐有愤愤之意。
狄烈继续:“过了黄河,从东京至太原,有两条路可选。一、走安利军、相州、隆德府、威胜军,最后抵达太原;二、走安利军、相州、磁州、辽州,最后入太原。”
这时,颇具军事常识的张用插口道:“安利军已入我手,相州在六月间亦为我留守司所占,宗老相公已派出赵不试知相州,右军统制薜广任相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如此一来,只有隆德府、威胜军及磁州、辽州在金人手里……”
众首领都将目光投注在这位天枢城主脸上,很显然,这后面的问题,就只能是天枢城方面来解决了。
狄烈点头:“张统领说得不错,安利军、相州已不是问题,下面我重点说说这两条路的可比性。首先,威胜军,我天诛军可轻取之,但隆德府却是一块难啃的骨头。隆德府治所上党,自古便是中原入晋之咽喉,上党之壶关,更是天下之险。如此关隘重地,我天诛军欲取之,亦需旷日持久,所以,此路不通。再来看第二条道,磁州,金军兵力薄弱。最近虽聚拢了一批从相州新败之兵,但兵力多了,士气却不涨反跌,其战斗力不足为虑。而辽州呢,诸位请看,此州被我太原府及平定军左右挤压,早已是人心惶惶,岌岌可危……说句不自谦的话,我军上午发兵,下午就可以在辽阳水边淘米做炊。”
走磁州、辽州线!众首领互换眼神,重重点头。
狄烈手中筷箸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弧,然后将筷箸啪地往桌上一摔:“从滑州至辽州,行程六百里。本军主要求你们在两个月之内,即九月初一以前,全部撤离东京,进入辽州,不可延误!”
“遵命!”
所有声音,出奇地整齐,一切,只为了那条希望之路。
只不过,在这波诡云谲的东京局势下,这条六百里北上之路,会那么容易么?